第十五章
,房间里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具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泣地哭着。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身朝里睡着。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道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出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来脱鞋换上拖鞋,因顺口问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唔?”说着,便把手搁在她膝盖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她倒又颇有好感起来。遇到这种时候,她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她躺在那里不动,也不作声。鸿才嫌这房间里热,换上拖鞋便下楼去了,客厅里有个风扇可以开。
曼桢躺在床上,房间里窗户虽然关着,依旧可以听见弄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却听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隔着雨夜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
这一场雨一下,次日天气就冷了起来。曼桢为了给她母亲汇钱的事,本要打电话给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说顾太太已经到上海来了,现在在他那里。曼桢听了,就上他家去了。当下母女相见。顾太太这次出来,一路上吃了许多苦,乘独轮车,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气转寒,在火车上又冻着了,直咳嗽,喉咙都哑了。可是自从到了这儿,就说话说得没停,因为刚到的时候,伟民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母叙述了一遍,伟民回来了,又叙了一遍,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现在对曼桢说,已经是第四遍了。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沦陷区的报纸自然是不提的。顾太太在六安,本来住在城外,那房子经过两次兵燹,早已化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进城的时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掳掠,幸而她小叔顾希尧家里只有老夫妇两个,而且也没有什么积蓄,所以并没有受多大损失。但是在第三天上,日本人指定了地方上十个绅士出来维持治安,顾希尧因为从前在教育局做过一任科员,名单内也有他。其余都是些有名望的乡绅,其实也就是地头蛇一流的人物,靠剥削人民起家的,这些人本来没有什么国家思想,但是有钱的人大都怕事,谁愿意出面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万一走了,他们在这地方却是根深蒂固,跑不了的。当然在刺刀尖下,也是没有办法。不想这维持会成立了没有两天,国民党军队倒又反攻过来了,小城的居民再度经历到围城中的恐怖。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就又收复了。国民党军队一进城,就把那十个绅士都枪毙了。
顾希尧的老妻收了尸回来,哭得天昏地暗。他们家里遭了这样的变故,顾太太实在无法再住下去了,所以更是急于要到上海去。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找到一个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导,顾太太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母娘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地招待亲家母,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顾太太总觉得她们只多着她一个人。后来伟民回来了,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