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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黄绢沉默了。她到上海来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他,她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异样。他用讽刺的口吻谈到他的工作,也谈到一般的情形。不管旁边有人没有人,她不鼓励他说那样的话。
刘荃自己也知道他话说得太多。这也是一种逃避,很奇异地,他几乎用这些辛辣的言语来挡掉她的手臂,他不要和她接近。他自己有一种不洁之感。
她比他记忆中似乎还更美丽,头发现在完全直了,也留得长了些,更像一个东方的姑娘。她没有戴帽子,蓝布制服洗得褪成淡紫色。
走过一家电影院,刘荃说:「去看场电影吧?这张片子北边演过没有?」看一场电影又可以占掉不少时间,散场后他可以送她回宿舍了。
电影院的领票员也和观众一样穿著蓝布制服,只是手臂上裹着一块白布臂章。影片还没有开映。在那昏黄的剧场里,卖冷饮与冰淇淋的穿梭来住,还有人托着一只洋磁脸盆,上面盖着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轻声吆喝着「豆腐干!五香蘑菇豆腐干!」
电灯熄灭了。今天演的是一张苏联传记片,上座不到三成,他们坐在一排的正中,前后左右都是空荡荡的,十分寂寞。
片中照例又有青年时代的斯大林出现,蓄着一部菱角鬓,是一个二十世纪初期的标准美男子,一双笑眼,目光闪闪,眼光略有些鱼尾纹,更显得风神潇洒。在这张片子里,他在沙皇治下被放逐在西伯利亚,躺在那荒原上,一只手托着头,以一种微带嘲讽而又充满了热情的眼色望着一个老同志,用深沉的音乐性的声音背诵着一首长诗。
黄绢忍不住低声笑着说:「他们苏联演员扮斯大林,真是扮得一回比一回漂亮。」
「大概熟能生巧,越来越大胆创造了,」刘荃轻声说。「个子也一次比一次高了。这次这演员至少有五尺八九寸。」
「现在这些独裁者有些享受,实在是从前的专制帝王梦想不到的,」刘荃笑着说:「譬如像看见自己在银幕上出现,扮得很有点像,可是比自己漂亮万倍。有比这更窝心的事么?」
这样低声谈话,自然是靠得很近。但是刘荃略略转侧了一下,依旧把身体向空座那边倚过去。虽然是极不引人注意的动作,黄绢却留了个心,从此一直到终场没有再和他说话。
散了戏出来,他们的空气间有一种新的寒冷。
出了电影院,外面在下雨。这一向常常有这样的阵头雨,他们走过一条小巷,那巷子里望进去,一个皮匠仍旧摆着摊子照常工作着,楼窗里搭着竹竿上仍旧晾满了衣裳,有一家后门口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架着个铁锅,也仍旧继续烹煮着,锅底冒出黄黄的火舌头。那雨尽管静静地下着,彷佛一点也没有沾濡着什么,简直像陈旧的电影胶片上的一条条流窜着的白色直线。
不知怎么,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到这小巷里面来了。也就像走进古旧的无声电影里,静悄悄地谁也不说话,彷佛也绝对没有开口说话的可能。
走到小巷的尽头,一转弯,迎面就看见那衖堂的黑板报,立在木架上,那黑板上又钉着两片坡斜的木板,成为一个小小的屋顶。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他们就站在那狭窄的檐下躲雨,一面看那黑板报。是用红蓝白各色粉笔写的,把当日报纸上的要闻抄录了一遍,旁边加上花边框子。
雨哗哗地下着。
「我们下乡土改那天也是下大雨,」黄绢忽然说,彷佛带着点感慨的口吻。
「嗳,」刘荃微笑着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不是有这么一个迷信:下雨天遇见的人一定会成为朋友。」
他无心的一句话,这「朋友」两个字却给了黄绢很大的刺激。「是的,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她很快地说。
两人又都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