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他心里不痛快。慢慢的，他觉得终日躺在床上适足以增加病痛，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有些病是起于忧郁，而止于自己解脱的。时间会巧妙的使自杀的决心改为quot;好死不如癞活quot;。他从床上起来；一起来，便不再只愁自己，而渐渐的想起别人。他首先想到他的好友，钱先生。孟石出殡的时候，他在大门内看了一眼；而后又躺着哼哼了整一天。每一口棺材，在老人眼中，都仿佛应当属于自己。他并没为孟石多想什么，因为他只顾了想象自己的一把骨头若装在棺材里该是什么滋味。他很怕死。快入墓的人大概最注意永生。他连着问小顺儿的妈好几次：quot;你看我怎样啊？quot;

    她的大眼睛里为钱家含着泪，而声音里为祖父拿出轻松与快活来：quot;爷爷，你一点病也没有！老人哪，一换节气都得有点腰酸腿疼的，躺两天就会好了的！凭你的精神，老爷子，顶少顶少也还得活二十年呢！quot;

    孙媳妇的话象万应锭似的，什么病都不治，而什么病都治，把老人的心打开。她顺水推舟的建议：quot;爷爷，大概是饿了吧？我去下点挂面好不好？quot;老人不好意思马上由死亡而跳到挂面上来，想了一会儿，把议案修正了一下：quot;冲一小碗藕粉吧！嘴里老白唧唧的没有味儿！quot;

    及至老人听到钱先生的回来，他可是一心一意的想去看看，而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钱先生是他的好友，他应当尽可能的去安慰与照应，他不能再只顾自己。

    他叫瑞丰搀着他去。瑞丰不敢去，第一，他怕到钱家去；第二，更怕被冠家的人看见他到钱家去；第三，特别怕在钱家遇见瑞宣——他似乎已痛深恶绝了大哥，因为大哥竟敢公然与冠家为敌，帮着钱默吟和金三爷到冠家叫闹，打架。听祖父叫他，他急忙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上头，而由胖太太从胖喉咙中挤出点声音来：quot;他不大舒服，刚吃了阿司匹灵！quot;quot;呕！还是吃一丸子羚翘解毒呀！秋瘟！quot;

    这样，老人才改派了小顺儿作侍从。

    小顺儿很得意。看见了爸爸，他的小尖嗓子象开了一朵有声的花似的：quot;爸爸！太爷爷来啦！quot;

    怕惊动了钱老人与少奶奶，瑞宣忙向小顺儿摆手。小顺儿可是不肯住声：quot;钱爷爷在哪儿哪？他叫日本鬼子给打流了血，是吗？臭日本鬼子！quot;

    祁老人连连的点头，觉得重孙子聪明绝顶，值得骄傲。quot;这小子！什么都知道！quot;

    瑞宣一手搀着祖父，一手拉着儿子，慢慢往屋中走。进了屋门，连小顺儿似乎都感到点不安，他不敢再出声了。进到里屋，祁老人一眼看到了好友——钱先生正脸朝外躺着呢。那个脸，没有一点血色，可是并不很白，因为在狱中积下的泥垢好象永远也不能再洗掉。没有肉，没有活软气儿，没有睡觉时的安恬的样子，腮深深的陷入，唇张着一点，嘴是个小黑洞，眼闭着，可是没有闭严，眼皮下时时露出一点轻轻动的白膜，黑紫黑紫的炙痕在太阳穴与脑门上印着，那个脸已经不象个脸，而象个被一层干皮包着的头颅骨。他的呼吸很不平匀。堵住了气，他的嘴就张得更大一些，眼皮似要睁开那么连连的眨巴。小顺儿用小手捂上了眼。祁老人呆呆的看着好友的脸，眼中觉得发干，发辣，而后又发湿。他极愿意发表一点意见，但是说不上话来，他的口与舌都有些麻木。他的意见，假若说出来，大概是：quot;瑞宣，你父亲和钱先生的年纪仿上仿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好象看到你父亲也变成这样！quot;由这几句要说而说不出的话，他慢慢的想起日本人。一个饱经患难的老人，象他，很会冷静的，眼不见心不烦的，拒绝相信别人的话，好使自己的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