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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瑞全把钱先生接了出来。
钱先生,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他一手扶着老三的胳臂,一手领着孙子,踉踉跄跄走出监牢的门。瑞宣跟在后面。
这回钱先生在牢里过堂的时候,没有受刑。日本人要他投降,他拒绝了他们的quot;亲善quot;,他们就把他的孙子偷来,也给下在牢里。他们让爷儿俩每天见一面。钱先生明白,他们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来对他施加压力。要是他低头,投降了,孙子就有了活命;要是他不肯呢,他们就会当着他的面给孩子用刑。
钱先生一点也没发愁。他一不发脾气,二不惹他们,尽量不让孩子遭罪;当然他更不能为了救孩子而屈服。他那斯斯文文的脸上老带着笑,顺其自然。要是到时候他确实保护不了自己的孙子,那也没有法子。反正也不能投降。打仗嘛,多死一个两个的又怎么样?即便那死去的就是他的孙儿。
孩子初进监牢里来,是又哭又闹。日本人头一回带他见钱先生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泪。他使劲拍打爷爷的腿,喊着:quot;我要妈妈,我要妈妈。quot;
钱先生,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一再说:quot;别闹,乖乖的,别哭了。quot;孩子安静了一点,问:quot;干嘛要把咱们关在这儿?干嘛不让咱们回家去?quot;
quot;没有道理。quot;
quot;怎么没有道理?quot;
quot;就是没有道理。quot;
过了几天,孩子习惯了一点,不再大哭大闹了。每逢人家带着他来看爷爷,他总是特别高兴。他拿好多问题来问爷爷——为什么要打仗,监牢是干什么的,日本人打哪儿来,为什么要到北平来。爷爷很耐心地一一讲给他听。
孙子要求爷爷给起个名字。他记得妈妈常说,他的名字得让爷爷来起。
孩子还没有出世,爷爷就给起好了名字,钱仇——不忘报仇的意思。而这会儿孩子倚在膝下,他又觉得不能让孩子一辈子背着这么一个叫人痛心的名字。老人问孩子,quot;你觉着仇字怎么样?quot;
孙子的小眼睛直眨巴,象是在认真考虑。他能想象出猫、狗、牛是什么样子,然而quot;仇quot;,quot;仇quot;是什么呢?他闹不明白,一准不是什么好词儿。他说:quot;我不要这个。quot;爷爷赶紧道歉:quot;好,等一等,让我再好好想想,一定要给你起个好名字。quot;
于是有一天,他说了:quot;钱善怎么样,善,是正义,善良的意思,是打我教你的那本的头一行上取来的,人之初,性本善,记得吗?quot;孩子同意了。起初,日本人每次只让孩子跟爷爷在一块儿呆几分钟,后来爷爷跟孙子在一块儿呆惯了,他们就把时间延长,让他们多谈谈,希望用孩子来打动钱先生。等爷俩谈得正热闹,他们就突然把孩子带走,故意让他哭闹。
钱少奶奶和小顺儿站在小羊圈口上,等她的公公和儿子。她模样大变,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瘦得皮包骨,只有一双眼睛还亮堂堂的,仿佛她把整个生命都注入了这一对眼睛,好去找儿子。这会儿,她知道儿子快要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来。
钱少奶奶一见公公和儿子的人影儿,就没命地跑起来。她一下子把小善搂在怀里,紧紧抱住。她蹲在地上,把脸紧紧贴在儿子脸上。
走到一号门口,钱少奶奶习惯地站住了,可是钱先生连朝大门都没瞧一眼,就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
祁家大门外站了一群人。大伙儿见了钱先生,都想跑上前来,可是谁也没挪窝。钱先生是大家的好邻居、老朋友,英雄。他穿了一件旧的蓝布僧袍,短得刚刚够得着膝盖。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