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9
这张嘴硬叫你讲秃了!”
“咱们聊些旁的罢,”大狗熊口涎漓漓的:“聊些有滋有味的,比方赌场,盐市堂子里的娘们什么的……我它娘有好几年没去过盐市了;走湖盐(意将盐包运过洪泽湖,博利较丰。)固然有赚头,可惜一路闷的慌,等回程时,我非得推着空车,拐到盐市上赌一场不可。”
“得啦,不是我说,——你可趁早甭打这种歪算盘,你一盐车豁着能卖几文?坝上那种赌法,豪得很,三五十块钱,两把“么”转出来,整飞啦!……咱们能跟海盐商,湖客佬相比?咱们卖命走一趟腿子,三四个月的血汗,还不够他们打一场茶围的,(*逛娼馆而不入宿,北方通称打茶围。)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咱们还是少沾边为妙。”
“这话你跟矮鬼说还差不多,老三。”大狗熊眯眼笑着说:“我它娘运气好,真算是福将牛皋,三年前我回程走盐市小赌,赢了一衣兜银洋,坠得我腰疼。”
“我它妈可没你那种狗熊运,”石二矮子懊伤的说:“我是嗜赌如命,偏偏每赌必输!……我它妈算是穷神养的,八辈子穷光蛋!呸!”他吐了口吐沫,歪声的唱将起来:
“输输输,喊六它来的么窟洞
老子喊它细,它偏它娘的粗粗粗!
赚三文要还六文的债,
逼得老子回家卖小猪……”
一伙豪气的粗汉就这么说说唱唱的推着盐车朝前走过去,不可知的命运也正像寒冷的雪片般的围绕着他们;攮子插在腰里,匣枪放在车盒里,性命吊在车把儿上;他们没有那份闲情观赏什么雪景,也无视于寒冷迷离的命运,他们只想到黄瘦着脸乱发蓬蓬的妻,饥饿啼号的儿女,想到湖那边的大盐栈,油垢的黑柜台,算妥的码子,(*盐栈收了盐,照例发给计算斤两的码牌,凭牌付款。)以及一块块油光灼亮的银圆,拿血汗换得那些,回去哺养家人已是他们最丰足的梦。……连这样卑微的梦里,也常常掷进血影和刀光。
在他们聊着天赶路时,开头脚的雷一炮始终沉默着,望着车前那一路马蹄印儿。愈朝前走,蹄印越浅,不用说,在邻近渡口的地方,领路的关八爷催马走出去很远。
“嗨,八爷这个人……”雷一炮打断身后几个兴高采烈的谈话,感慨万千的叹说:“我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领六合帮,为咱们这伙穷汉担风险?凭他的名声,凭他的胆识和行径,他起得万丈高楼……”
“就是了!”石二矮子说:“万家楼天仙似的小姑奶奶,两手捧着送,他还不答应呢!……谁要把那种美人儿送我做妻小,我连骨头全会酥化掉。八爷不解情,算什么英雄好汉?!”
“闭住你的那张臭嘴!”向老三骂说。
“怕什么?嘿嘿……”石二矮子缩缩头,挤出一串笑声,像癞蛤蟆吞了盐:“怕什么?这又不是在万家楼。”
“这可不是开心逗趣的时候,矮鬼,”向老三说:“说实话,这趟盐若没有八爷的旗号撑着,咱们把四判官胡子捻掉半根,十条命滚上也不够赔的;八爷他要是为了自己想,开初他就不会答允领腿子了!”
在漫野风雪里推着沉重的盐车,车轮深深嵌进雪面,辗出条条纵错的痕迹;那仿佛就是他们艰困的生命爬行的痕迹,难分难解的交缠在一起。
雪花那样密,风急时反朝天空扬舞,风歇时复朝地面沈降,每个人的肩背上都积成了小小的雪丘。灰白的雪云压得很低,几乎就横展在人头上,盐车的轴唱声被风卷走,在车前很远的地方响着,隔着飘漾的雪花,使人看不见百步外的光景,仿佛天和地就是那么一片闪动的碎银般的混沌。
“这它娘走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说。
“这该是郑家大洼儿,”向老三说:“前面不远,就该到盐河的大渡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