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我偏爱那种刚性的传说,描述着近百年来这类盐枭们多彩的生活;传说经过辗转流布,难免含有若干夸张的成份,尽管夸张,却不荒谬,在荒乱频仍的年代,这类人从不曾绝迹过。那些传说撼动了我,使我在童年期,心灵上就产生了波纹。
传说描述着清末及北洋时期盐政的混乱,官商勾结和暗无天日的垄断;描述着富埒王侯的海盐商穷奢极侈的淫乐生活,也描述着民间接踵的荒旱和广大村野的困贫。……走盐图利,正是陷在绝境中的贫苦人们被逼出来的冒险生涯之一。
和一般传说相比照,可以觅出我偏爱的原因,因为我国民间一般传说,多是温婉沉迟,美丽哀凄的,不是由“西江月罢”,引出些儿女情愁,就是从“紫今炉内”摘出些哀感顽艳的云烟;那些浮沉在烟里云里的人物,多无左右命运,改变环境的能力,也缺乏那种醒觉;即使有些人物,具有着由传统产生的某种催眠性的意志,如“千里寻夫”,“哭倒长城”,“拒贼保贞”……十有八九又都是女性,反观那些柔性传说里男子汉——不是公子就是书生,竟连那份催眠性的意志也没有,好像祗配落难京都,后花园受金:缠绵病榻,草绝命诗于昏黄烛影。好像祗有跳粉墙勇气,写八股的能为。在王侯爱女裙带上荡秋千的心愿。……真正是一群被环境和命运压倒了的、典型的白脸屁精!但这些软体虫一旦通过了功利的窄门,一样是高官厚禄,变成“吾唯与诸大夫共天下”的更典型的官僚,把前半生所遭逢的困厄,全都故作遗忘。……民族中最主要悲剧的根源就埋藏在这里了。
我深爱着刚性的草莽传闻,以及那些卓立的野性的人物,是从童年期就开始的;尤其是关于盐枭们的各种传说以及他们真实的生活,更为我所关切。
根据传说的显示,和他们实际生活的印证,我发现他们一度生存在极端孤绝的境界里;尤当北洋割据时期,枪杆就是法条,将帅就是法律,他们祗是被迫害的一方。环境是艰困的,命运更是绝望的;诸种人为因素结成一面绞索,绞住他们泼汗的颈项。他们推着沉重的盐车,从滨海的产盐地起脚,行经苏皖北部的荒野,千里长途上布有若干关卡,按照不成文的惯例,——除非避开,不然就得上税多次,有时税钱会超过盐的价值;说争抗么?一刀挑破盐包,白盐就是红血,蚀尽老本饿煞妻儿,比流血更为痛苦。
即使生存情境如此孤绝,如此艰难,他们仍然结帮闯荡江湖,面对着北洋军阀,以蛮悍对蛮悍,展开求存的保卫。那时北洋缉私队捕获盐枭,严刑拷迫,恣意杀戳,盐枭遇上缉私队,打杀后还得开肠破肚,空膛塞进一捧盐,名为“上肉税”;这怪盐枭们野蛮么?这一切都是逼出来的。我可以说:在被迫保卫的一方,唯一的人道就是无我的抗争。
盐归国有伊于春秋时代,管仲曾以之富齐,这政策原是极端正确的,历代行之,利民富国,甚少引起民怨,唯有自清末至北洋割据时期,盐政为人为因素破坏,盐枭才遍野皆是,并发出反抗的怒吼。
在若干传说中,我发现两宗事件,是有利于国民革命军北伐的,而这两宗事件,直接间接,都与走盐人有着密切的关联。其一是民初,驻扎淮上的清军第十三协,因为不满严刑拷迫盐枭及上级侵吞盐税,引起哗变,哗变发自该协炮队,旋而扩及全军,兵勇们纷纷携械奔散,使该协全部瓦解。其二是北伐军经龙潭血战,光复淮上的前一年,由盐枭群散布革命军北上的消息,率先纠合各县民众,集聚民枪民械和一切原始武装,公然反抗北洋,他们更取得若干零星北洋驻军的配合,造成了规模宏大、波澜壮阔的槽河之变。(*俗称占大槽。)
槽河之变时,据传经盐枭纠合的抗暴民众,至少万人以上,孙传芳曾派重兵镇压,把抗暴民众视为匪类,官称为“大槽马子”,(*马子,意即股匪。)经过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