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少爷好些时候没有到过这个房间,现在觉得房里一切都变得十分新鲜了。他一进屋便闻到一阵香气,他在方桌上的大花瓶里看见一束晚香玉,向着芸赞了一句:“二姐,你屋里倒很香。”他站在方桌旁边。
“你坐下罢,我搬到这儿以后你就难得来过,”芸温和地对枚少爷说。
枚答应一声“是”,就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芸侧着身子站在书桌前,脸向着枚,右手轻轻地按着桌面。她顺口说了一句:“你近来身体好得多了。”她注意到近来他的气色比从前好了一点“是的,”枚还是淡淡地答应一声,接着他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好了一点。”
那就好了,以后你更要小心将息。你也该活动活动。你看高家的表弟们身体都很好,“芸亲切地说,便走到离床头不远的藤椅上坐下了。
“二姐说得是,”枚恭顺地答道。
“今天大伯伯给你讲过书吗?”芸看见枚不大说话,便找话来问他。
“是的,刚刚讲完一会儿,”枚少爷平板地答道。
“大伯伯对你倒还好,亲自给你讲书,”芸说这句话带了一点不平的口气,她又想到了蕙。“为什么对姐姐却又那样?”那不能不不这样想。
“是的,”枚温顺地答道。芸不作声了。枚忽然微微地皱起眉头,苦闷地说:“书里总是那样的话。”
“什么话?”芸惊讶地问,她没有听懂枚的意思。
“就是那部《礼记》,我越读越害怕。我真有点不敢做人。拘束得那么紧,动一步就是错,”枚偏起头诉苦道,好象要哭出来似的。
从枚的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这是太不寻常了。他原是一个那么顺从的人!芸惊愕地望着他,他无力地坐在她的对面,头向前俯,显得背有点驼。他不象一个年轻人,却仿佛是一具垂死的老朽。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有什么事情?”芸低声惊呼道。
枚埋着头默默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望着芸说:“我有点寂寞。我看那种,实在看不进去。”他的心似乎平静了一点,声音又带着那种无力的求助的调子。
芸怜悯地望着他,柔声安慰道:“你忍耐一下。下个月新娘子就要上门了。你一定不会再觉得寂寞。”
“是的,”枚少爷顺从地应道,他听到人谈起他的新娘,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过了片刻,他迟疑地说:“这件事情我又有点担心。我想起姐姐的亲事。那也是爹决定的。姐姐得到的却是那样的结果。我不晓得我的事情怎样?我也有点害怕。我害怕也会象——”他害然咽住以下的话,把脸掉开,埋在那只臂节压在方桌上的手里。
这番话起初使得芸想发笑,一个年轻人会有这种的过虑!但是她想起了她在高家听来的关于她的未来弟妇的话,她再想到蕙的结局,于是由卜南失写下的“枚弟苦”三个字便浮现在她的眼前。枚的这些话现在换上了别外的一种意义。这一句一句的话象一滴一滴的泪珠滴在她的心上,引起她的怜悯。她便温柔地唤着:“枚弟,”她唤了两次,他才举起头来。他没有哭,不过干咳了四五声。
她同情地望着他,怜惜地抱怨道:“枚弟,你早为什么不说话?早点还可以想办法,现在是无法挽回了。”
枚摇摇头。他以为芸误会了他的意思,便更正地说:“我并没有想过要挽回。”
这直率的答语倒使芸发愣了。她有点失望,觉得这个堂弟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且是跟她的期望完全相反的一种人,便淡淡地回答他一句:“那么更好了。”
“不过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坏,”枚不知道芸的心情,他完全沉在自己的思想里,他不象在对芸说话,却仿佛对自己说话似的。“人人都是这样,我当然也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