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淑华走后,觉新看书也看不进去。他又想起应该写信到上海去,便揭开砚台盖,磨好了墨,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枝小字笔,在抽屉里取了一叠信笺。他刚刚写了几个字,忽然觉得笔头沉重,他不能如意地指挥它。他的脑子里也不知道装了一些什么东西。他的思想也不能够活动了。他拿着笔很难放下去,半晌才写出两个字,接着他又涂掉了。他很烦,又觉得很累,便把笔放进铜笔套里,盖上砚台盖,站起来,走到内房去,想在床上躺一会儿。
他躺在床上,刚刚闭了眼睛,就听见唤“大少爷”的声音。他连忙站起来。翠环进来了,右边发鬓上插了一朵栀子花,笑吟吟地说:“大少爷,我们老爷请你去。”
觉新淡淡地答了一句:“我就来。”
翠环听见他的疲倦的声音,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大少爷还要睡一会儿吗?我去回老爷说大少爷在睡觉就是了。”
“不必了,我不要睡了,”觉新连忙阻止道。他揩了一下眼睛,看见翠环没有走,便又说:“我跟你去。”
觉新进了克明的书房。克明正坐在沙发上看《史记》,看见觉新进来,便放下书,对觉新说:“明轩,我刚才忘记对你说,今年送教读先生的节礼要厚一点。”
觉新应道:“是。”克明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你吩咐厨房明天早饭多预备一桌席,开在书房里头,让四娃子、五娃子、六娃子他们陪先生吃饭。还有大姑太太答应端午节来,很难得。她好久不来了。今年还是第一次来,所以我叫厨房里预备两桌席,开在堂屋里,一家人团聚一下。”
觉新又应了一声:“是。”克明满意地微笑着。他又说了两句话,忽然咳起嗽来,不过咳了两三声,吐出一口痰又停止了。他摸出手帕揩去嘴边的口沫后,又对觉新说:“我这回咳嗽医了这么久,并不见效。再过些时候,如果还是不见好,我要找你请西医来看看。……”
觉新又应一声:“是。”他的心并不在这个房间里。但是要问它此时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它好象是在远方似的。
“你看西医治这个病有无把握!”克明忽然恳切地问道。他注意地望着觉新,等着觉新的回答。
觉新起初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以后就醒过来了。他连忙陪笑地答道:“其实三爸的病也不厉害。我看很快就可以治好。请祝医官来看看也不错。”
克明停了一下,沉吟地说:“我想过些日子再决定……”
觉新不知道克明究竟怎样想法,也不便多劝他,只是唯唯地应着,等候他说下去。
这时外面房里起了一阵脚步声。翠环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惊惶地报告道:“老爷,五太太来了。”
“啊,”克明奇怪地吐出这个字。觉新不觉吃了一惊,他猜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沈氏进来了,春兰跟在她的后面。沈氏的头发梳得很光。脸涂得白白的,不过上面没有擦胭脂。在矮矮的鼻子上面,一对小眼睛鼓得圆圆的,两道画过的宽眉快要挨在一起。一张阔嘴紧紧闭着,脸上没有笑容。
沈氏走进房来,把她的一双半大脚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对着克明唤了一声:“三哥,”把眼眉一动,立刻摆出了一脸的怒容。
克明连忙欠身站起来说:“五弟妹,请坐。”觉新也点头招呼,唤了一声:“五婶。”
沈氏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不坐,就立在写字台前,一面指着春兰对克明说:“三哥,你看!”
克明和觉新都朝着春兰看。春兰埋下头,她的头发蓬乱,一根辫子散了一半,头绳长长地拖下来。脸上黄一块,红一块,一边脸颊浮肿了。
“五弟妹,这是怎么一回事?”克明看罢,纳闷地问道,他不明白沈氏为什么要来麻烦他。觉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