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
还好?这真叫屎克螂打呵欠——怎么就张开您那张臭嘴了!与其在课堂上挨这份臭骂,不如承认自己是一口猪。像这样的帐,我时时算得清清楚楚。说实在的,我学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讲到了这个地步,X海鹰还是不明白。她说,你的小学老师做工作的方法是有点简单粗暴。但这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哪?其实我问她的是:我在这里坦白交待等等,到底有没有用处?假如最后还是免不了去学习班,我宁愿早点去,早去早回来嘛。换言之,我的问题是这样的:所谓帮教,是不是个Catch22。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清楚,X海鹰面露神秘微笑,说道:好!你说的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我说的这些话的含义就是:在革命时期里,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是一只猪,来换取安宁。其实X海鹰对这些话的意思并不理解。她的回答也是文不对题。当时我以为这种回答就是“你放心好了”,就开始谈第二个问题:磨屁股。这问题是这样的:我长的肩宽臀窄,坐在硬板凳上,局部压强很大。我没坐过办公室,缺少这方面的锻练,再加上十男九痔,所以痔疮犯得很厉害。先是内痔,后是外痔,进而发展到了血栓痔,有点难以忍受。假如在这里磨屁股有用,我想请几天假去开刀。去掉了后顾之忧,就能在这里磨得更久。X海鹰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有病当然要去治了。但我要是你,就不歇病假。带病坚持工作是先进事迹,对你过关有好处。我听她都说到了搜集我的先进事迹,就觉得这是一个证据,说明她真的要挽救我,劲头就鼓了起来,决心带病流血磨屁股。
过了好久,X海鹰才告诉我说,我说起痔疮时,满脸惨笑,样子可爱极了。但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可爱。后来我摆脱了后进青年的悲惨地位,但是厂里还觉得我是个捣蛋鬼,不能留在厂子里,就派我去挖防空洞。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队,和一帮坏小子一道,到公园绿地去抓午夜里野合的野鸳鸯,碰到以后,咳嗽一声,说道: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就带到办公室去让他们写检查。那时候他们脸上也带着可怜巴巴的微笑,看起来真是好玩极了。但是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对,男的有四十多岁,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脸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挺漂亮,穿了一套蓝布制服,里面衬了件红毛衣,脸色惨白。这一对一点也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问他们:你们干什么了?
答:干坏事了。再问:干了多少次?答:主席逝世后这一段就没断过。
说完了就大抖起来,好像在过电。当时正在国丧时期,而那一对的行为,正是哀恸过度的表现。我们互相看了看,每人脸上都是一脸苦笑,就对他们说:回家去罢,以后别出来了。从那以后就觉得上边让我们干的事都挺没劲的。这件事是要说明,在革命时期,总有人在戏弄人,有人在遭人戏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冷汗,在这上面又有一层皱皱巴巴,湿淋淋的惨笑,就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我说起痔疮时就是这般模样,那些公园里野鸳鸯坦白时也是这般模样。假如没有这层惨笑,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野蛮,也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我现在谈到小时候割破了手腕,谈到挨饿,谈到自己曾被帮教,脸上还要露出惨笑。这种笑和在公园里做爱的野鸳鸯被捕获时的惨笑一模一样。在公园里做爱,十次里只有一次会被人逮到。所以这也是一种彩。不管这种彩和帮教有多么大的区别,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笑起来的样子在没中彩的人看起来,都是同样可爱。
8
有关可爱,我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时,我经常对毡巴倾诉情愫:“毡巴,你真可爱”!他听了就说:我操你妈,你又要讨厌是吗?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唱一支改了词的阿尔巴尼亚民歌:
你呀可爱的大毡巴,打得眼青就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