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一】
“你别看了!你现在虚得很,我能觉出来,好好睡一觉吧。”
有一天晚上我总是睡不着,想到笛卡尔的著名思辩“我思,故我在”。我不诧异笛卡尔能想出东西来,我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笛卡尔。我好使缺少点什么,这么一想思绪不宁。我爬起来,抽了两支姻,又点起煤油灯,以笛卡尔等辈曾达到的境界来看,我们不但是思维混乱,而且有一种精神病。
小转铃醒来,问我要干什么,我说要做笛卡尔式的思辩。这一番推论不知推出个什么来。她大喜,说;“王二。推!快推!”以后就有了那篇论文。
我不乐意想到自己写下的东西,就对小转铃说:“铃子,我们有过好时光!那一冬读书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吗?”
她放下酒杯说;“看书没有看你的论文带劲。”
又提到那篇论文!这就如澡塘里一池热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来,我那篇论文是这么开头的:假若笛卡尔是王二,他不会思辩。假若堂吉柯德是王二,他不会与风车搏斗。王二就算到了罗得岛,也不会跳跃。因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数的人也不存在,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
发了这个怪论以后,我又试图加以证明。如果说王二存在,那么他一定不能不存在。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里没有这种明晰性,故此他难以存在。有如下例子为证:
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万岁。
还有: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会死。
这两种说法王二都接受,你看他还有救吗!很明显,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这就叫虚伪,我那篇论文题目就叫《虚伪论》。
我写那篇东西时太年轻,发了很多过激议论。只有一点还算明白:我没有批判虚伪本身。不独如此,我认为虚伪是伟大的文明。小转铃对此十分不满,要求把这段删去,而我拿出吕不韦作春秋的气概说:一字干金不易。现在想,当时好像有精神病。
想着这件事,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天已经晚了,饭厅里只剩了几桌客人。有一个服务员双手叉腰站在厨房门口,好像孙二娘在看包子馅。我在恍惚之间被她拖进了厨房,倒挂在铁架上。大师傅说:“这牛子筋多肉少,肉又骚得紧。调馅时须是要放些胡椒。”
那母夜叉说道:“索性留下给我做个面首,牛子你意下如何?”
她上唇留一撮胡须,胸前悬着两个暖水袋。我说道:“毋宁死。”她踢了我一脚说:“不识抬举。牛子,忍着些。过一个时辰来给你放血。”于是就走了。厨房里静悄悄的,忽然一只狮子猫,其毛白如雪,像梦一样飘进来,蹲在我面前。
铃子对我说:“王二!醉啦?出什么神?”
其实我还没醉,还差得远。我坐端正,又想起自己写过的论文。不错,我是写过,虚伪还不是终结。从这一点出发后,每个人都会进化。
所谓虚伪,打个比方来说,不过是脑子里装个开关罢了。无论遇到任何问题,必须做出判断:事关功利或者逻辑,然后就把开关拨动。扳到功利一边,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扳到逻辑一边,咱就从大前题、小前题,得到必死的结论。由于这一重负担,虚伪的人显得迟钝,有时候弄不利索,还要犯大错误。
人们可以往复杂的方向进化:在逻辑和功利之间构筑中间理论。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最后达到这样的境界:可以无比真诚地说出皇帝万岁和皇帝必死,并且认为,这两点之间不存在矛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光荣的道路一点也不叫我动心。我想的是退化而返朴归真。
在我看来,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利全部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