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来了。夜晚的空气很凉爽。高志元并没有喝多少酒,但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奇怪的感情。这究竟是愤怒,是失望,是幻灭,是悲哀,是渴望,他一时也讲不出来。他仿佛又看见他离开故乡出来时的情景。他临走的那个早晨,父亲在家里生气,妻躲在房里哭,母亲和一个兄弟送他。母亲带着一张憔悴的脸,哭着嘱咐他千万要时常回家去看她。他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在说:quot;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quot;他陪着母亲流了一些眼泪。但是他在越南铁路的火车厢里看见安南的小贩被法国人侮辱虐待的情形,他就不再想他的母亲了。
他对自己说:为了万人的幸福,我就不能够顾惜几个人的痛苦了。他那时候没有疑惑。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十分坚定。他搭火车搭轮船,就像是战士到战场去。但是如今他开始怀疑了。是的,他对自己是没有一点隐瞒的:他已经在疑惑了。他想他们这班人聚在一起,果然是为着同一个理想,同一个伟大的理想工作吗?那么为什么在他们中间又有许多隔阂呢?为什么大家不能够把胸膛剖开彼此以诚心相见呢?既然是可以生活在同一个理想社会中的人,为什么又不能够互相容忍呢?
他不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quot;他们那些人都是在做梦。quot;他气愤地自语说。
quot;我说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quot;这许久不说话的吴仁民突然大声说了这一句,好像在回答高志元心里的疑问似的。
quot;利己主义者。这是什么一个名词。quot;高志元像受了针刺似的,惊叫道。quot;我不能够承认。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己主义者。quot;
quot;那么你说谁都会像梅晓若那样把自己的最后一块面包分给别人吗?quot;吴仁民猝然这样反问道。quot;老实说,在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他主义者。李剑虹只是一个斯多噶派,而张小川呢,你听他今天在席上说了些什么话。他好像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记了从前抛弃学生生活到印刷工厂学习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国贩了洋八股回来了。你们天天说办刊物,印全集,埋头读书。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书本的影响罢。我说现在还需要一个秦始皇出来把全世界的书烧个干净,免得再毒害青年。quot;他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过了一刻他又改变了语调,含糊地自语道:quot;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背影,凄哀的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不能够,不是她。那么是谁呢?面貌这样熟。……不,不能够是她。她不会到这里来。quot;
quot;她,她是谁?quot;高志元惊奇地问。
quot;她,她不会再来了,quot;吴仁民点着头说。这时候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迎面走来,很快地就过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声音。这是两个俄国人。接着一阵风把路旁的梧桐树叶吹得响。天空中嵌着星的网,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quot;她去了,不会再来了。quot;吴仁民迷惘似地说。
quot;你指的是哪个?quot;
quot;那个幻影,那个美丽的幻影,quot;吴仁民留恋地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乱发。
quot;什么幻影?你醉了。quot;高志元温和地说。quot;仁民,我说你不应该常常吃酒。你吃了酒又会误事。蔡维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会写了。你不是答应他明天有吗?你看,你又要失信了。quot;
quot;文章?我心里这样寂寞,你还要提起文章?quot;吴仁民十分激动地说。quot;志元,告诉我,我真像他们批评的那样,没有希望吗?……啊,不要提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她呢?……志元,你告诉我。quot;
高志元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