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元走在前面，先去开了门。楼下没有灯光，显然是二房东还没有回来。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登上楼梯，打开二楼的房门进去了。

    quot;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quot;高志元扭燃了电灯，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发出这一声诅咒。

    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便又烦躁地说：quot;这样过下去还不如自杀。quot;

    quot;堕落？这算什么堕落呢？quot;吴仁民嘲笑地说。quot;自杀，那只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只有懦夫才会想到自杀。quot;

    quot;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你看连文字宣传的工作也做不好。quot;

    高志元生气地说。

    quot;文字宣传，quot;吴仁民接连冷笑了几声说，quot;你的头脑真简单，你永远只想到文字宣传。其实那只是知识阶级的精神手淫而已。老实说，即使你把书本堆满在全世界，那也只有喂蠹鱼吃。quot;

    quot;你不晓得，你不懂，那些书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它们的爱是不能用语言表示出来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来千千万万本的书，流传出去，流传在全中国，全世界，许多人都热心读它们，被它们感动，那是多美丽的事。quot;高志元起劲地说。

    quot;你把书当作爱人，就跟陈真把真理当作爱人是一样地可笑。原来你也是一个斯多噶派。quot;吴仁民嘲笑道。quot;我问你，你晚上可以抱着书本睡觉吗？你真是蠹鱼。quot;他接着狂笑起来。

    高志元气得说不出话，他把身子翻向里面去，望着白色墙壁生气。渐渐地他的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吴仁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笔在白纸上乱画，写的尽是：quot;革命quot;，quot;玉雯quot;，quot;瑶珠quot;，quot;李剑虹quot;，quot;李佩珠quot;，quot;张小川quot;这些字。同时他燃了纸烟在狂抽。最后他终于扭熄了电灯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静。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的鼾声和蚊虫的叫声。屋子里很闷热。过了好久，吴仁民忽然推开了那幅盖着半边身子的薄被大声叫起来。

    quot;什么事？仁民什么事？quot;高志元被这叫声惊醒了，吃惊地问道。

    吴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着额上的汗珠，半晌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来了。许多可怕的影子还在他的眼前晃动。他觉得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脑子，他双手捧着头在呻吟。

    quot;仁民，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quot;

    吴仁民不回答，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quot;志元，我还活着吗？quot;

    quot;活着？当然。你活着，我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quot;

    高志元粗声回答道。

    quot;那么我怎么会梦游地狱呢？quot;吴仁民苦恼地问自己。他接着非常激动地说：quot;志元，我梦游过地狱了。我看见许多青年给剖腹挖心，给枪毙杀头，给关在监牢里，受刑，受拷问。

    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在痛哭。我问别人，他们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别人回答说，他们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该死的青年。我正要这样说，忽然什么都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吓得惊叫起来，就这样醒过来了。我发觉我还是住在洋房里面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我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志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梦里的我。quot;

    quot;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