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修行】
重慶來的新貴,
政治上本來兩路,而且范先生與我的事這樣明,斯伯母大約是沒有向他們說起,
但雅珊與誾誾也許是曉得的,他們兄弟姊妹,年青人的世界各有見解,況又家裡
的事有娘作主,亦就不論。他們這次回來亦不過住得幾天,只為見見娘,見見親
鄰,還是故鄉溪山人情之美有一種灑然。而我是他人同情我所做的事,我反為要
覺得不好意思,但若以我為非,我倒也不承服,現在他們既無表示,我就只是坦
然,在不好意思與不承服之間。秀美亦是這樣,稍稍有點心虛,卻能大方無事。
斯伯母見兒女已成立,結婚的結婚,訂婚的訂婚了,自己年紀亦已到壩,趁
如今他們皆在跟前,一日她開箱子取出衣裳分給他們,兒子有兒子的一份,女兒
有女兒的一份,都是狐裘,青種羊襖等,昔年爹爹在時,娘也年青,穿過著過的
,仍然嶄新值錢,到底是官宦人家深邃,經過世亂,以為窮得甚麼都沒有了,但
是仍舊有。
幾天之後,他們兄弟姐妹都又出門上任去了,家裡又清靜下來。於是來了黃
梅天。黃梅天過後是長長的大暑天。我聽見樓下斯伯母招呼門口大路上走過的鄰
婦說話。那鄰婦說好熱的天氣,斯伯母答應道、「真是呢!今年夏天怎麼是這樣
熱的呀?」她說時詫異得笑起來,又道、「可是過些日子,涼下來又是快得很的
呢。」這話真是當下解脫,而且好華麗的聲音。
我在樓上,惟知時新節物來到了盤餐。果然褥暑褪後,秋雨淅瀝,到縣城去
的道路幾處漲水,斷絕行人,山風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過了多
少日子,然後秋色正了,夜夜皓月。我寫給愛玲的信裡有說、「有晚窗前月華無
聲,只覺浩浩陰陽移,無有歲序甲子,好比是炎櫻的妙年。」
我逐日寫武漢記約三千宇,這回竟是重新學習文字,發見寫的東西往往對自
己亦不知心。我做的事,當時多只是平地這樣做了,不曾起過甚麼依旁的想頭,
但事後追寫,總拿書上的人物思想感情的類型來套,焉知不然。梁武帝問達摩、
「如何是聖諦第一義?」,達摩答、「廓然無聖。」又問、「對朕者誰?」達摩
答、「不識。」我亦要去盡聖諦與識障,始能見物見其真。且人世之事,有其有
的一面,有其無的一面,有的一面是品物流形,無的一面是天機所在,而且品物
該是天機裡織出來的文章。
武漢記我寫了五十萬字,等於學射,射中的十無二三,儘管寫時是誠心誠意
,寫了出來仍十之七八是誑,大學裡說格物還在誠意之先,真真不錯,若未能格
物,雖誠意亦不過是戲劇化的認真罷了。這武漢記寫得不成其為一本書,但從一
字一句的反省,漸漸明白了那些是本色,那些是浮氣客氣。
如此我亦纔曉得了怎樣去看他人的文章。愛玲帶給我一厚冊英文書,是近二
十五年歐洲劇選,我把來都讀完了,原來都是些怪力亂神,於身不親的東西。倒
是在樓閣板上翻出一道六朝文絜,其中庾信的山銘及鏡賦燈賦,一字一字我都讀
進了心裡去。還有是唐伯虎三笑姻緣,我看了竟亦覺得不可及。又一本小調,如
、「七把扇子紫竹根,一面兔子來一面鷹。一面蝦兒來戲水,一面兔子來趕鷹,
」那清潔活潑喜氣,簡直使我驚歎。
我躲在樓上整整八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