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小矮人
梦中出来一个小人,问我跳不跳舞。
我完全清楚这是做梦。但梦中的我也和当时现实中的我同样疲惫。于是我婉言谢绝:对不起我很累恐怕跳不成的。小人并未因此不快,一个人跳起舞来。
小人把手提唱机放在地上,随着唱片起舞。唱片围绕唱机扔得满地都是。我从中拿起几张来看。音乐种类五花八门,就好像闭眼随手抓来的。且唱片内容同护套几乎驴唇不对马嘴。原来一度放过的唱片小人并不把它插回护套,就那样扔开不管,以致最后搞不清哪张唱片插回哪个护套,只管乱插一气。于是,格林·米勒交响乐团护套被插进滚石乐队的唱片,拉威尔《达夫尼斯和克洛埃》护套给米奇·米勒的唱片插了进去。
但小人对这种混乱显得毫不在意。说到底,对小人来说,只要那是音乐且能随之起舞便别无他求。此刻小人正随原来装在《吉他音乐名曲集》护套中的“恰克与飞鸟”的唱片跳动。他将帕克强烈而快速的音乐节奏同身体融为一体,疾风般跳动着舞着,我边吃葡萄边看小人的舞姿。
跳舞当中小人出了好些汗。一摆头,脸上的汗四溅开来;一挥手,汗从指尖落下。可是小人仍跳个不停。唱片转完,我把葡萄碗放搁在地上,放新唱片上去。小人再次起舞。
“你跳得真好,”我打招呼道,“简直是音乐本身。”
“谢谢。”小人矜持的说。
“经常那么跳不成?”我问。
“算是吧。”小人道。
随后,小人脚尖支地飞身转了一圈。蓬松而柔软的头发随之飘飘洒洒。我拍手喝彩。这么精彩的舞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小人有礼貌地底头一礼,乐曲旋即终了。小人停下来,那毛巾擦汗。我见唱针仍在同一地方“嗑嗑”跳动,便提起唱针关机,把唱片放进相应的护套。
“说起话长。”小人瞥一眼我的脸,“你大概没什么时间吧?”
我手抓葡萄,不知怎样回答。时间倒是绰绰有余,但若让我听小人大讲身世,未免觉得乏味,何况终究是梦。梦这东西不可做得太久,随时都可能消失。
“从北国来的。”小人没等我回答便自行讲了起来,还打了个响指,“北国人谁有不跳舞,谁也不懂得跳,谁也不知道还有跳舞这回事。可我想跳,想踢腿、扬臂、摆头、旋转棗像刚才那样。”
小人于是踢腿、扬臂、摆头、旋转。仔细看去,踢腿扬臂摆头旋转竟如光球迸射般齐刷刷从身体喷发出来。一个一个动作虽然不很难,但四个同时进行,便优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就是想这么跳,所以才来到南方。来南方当了舞者,在酒吧跳舞。我的舞受到好评,在皇帝面前也跳来着。啊,那当然是革命前的事了。革命发生后,如你所知,皇帝死了,我也被赶出城,开始在森林中生活。”
小人又去广场中央跳起来,我放上唱片。弗兰克·西纳特拉的旧唱片。小人随着西纳特拉的歌声,边唱,《夜晚和白天》边跳。我想象小人在皇帝御座前跳舞的身姿。美轮美奂的枝形吊灯和千娇百媚的宫女,罕见的水果和禁军的长矛,臃肿的宦官,身穿镶宝石龙袍的年轻皇帝,一心一意挥汗跳舞的小人……如此想象时间里,就好像远处马上有革命的炮声传来。小人不住地跳,我不住地吃葡萄,夕阳西下,林影覆盖大地,鸟一般大小的黑色巨蝶穿古哦广场,消失在森林深处。空气凉浸浸的。我觉得该是自己离去时候了。
“我差不多得走了。”我对小人说。
小人停止跳舞,默默点头。
“谢谢你的跳舞表演,看得我非常愉快。”我说。
“没什么。”小人道。
“也许再见不到了,多保重!”我说。
“哪里。”小人摇下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