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边外,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
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
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
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
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
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着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