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事 秦庾(4)
我愿意做一个能快乐地坐在西餐馆里大口吃牛排、舌苔让奶油罗宋汤烫出泡的人,我可以对西餐一窍不通,甚至可以不用餐具——如果这样的人无法进入矮冬青后面的世界,我就放弃。我可不愿妥协成为那样凄苦的女人。
所以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不用孤独地坐在西餐馆里,而是在这里、正午的阳光下、这个叫人不舍的小男孩对面——我真的不要和他说什么,只要这样静静坐着,听听这个正午和缓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存在……这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安慰了。
我不禁为这个闪闪发亮的幸运笑了起来:真的真的,我是多么快乐啊!
不说了。还是说说小男孩秦庾吧。他今天似乎特别想问我些什么,我走出去了,他居然还赶上来。我们面对面站在初夏的阳光里,静静地对视着。他问我还会不会再来,他问我他是不是该改一改,他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
我着迷地凝望他孩子般可爱的神情……那带着孤独、带着委屈、带着自怨自艾,然而都不过分的、几乎像女孩儿般的温柔神情……有一样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心里长大起来……我隐约感觉,那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梢挂满了银光闪闪的铃铛,初夏带着潮气的微风一阵阵吹过,铃儿们就一起唱了起来,每个音符都镶着银边——我从没见过这样绿的树,也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歌,一股强烈而新鲜的生命力正在我血管里流动。我清楚地听见:都在唱——我整个的生命都在唱!
我凝望着他——我恐怕,我也有一点留恋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稚气,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胆怯,如果不是因为有阳光的正午实在太短,如果不是因为阅览室实在太小——我恐怕,我真的会愿意留下来,哪怕只陪他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直到厌倦、直到沉沉睡去。他是需要我陪伴的——而我,我不愿承认却必须承认:是需要去试一试的——试一试伸出手、试一试抓紧、试一试爱。
可是,当他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的时候,我却说:“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走了,不是吗?”接着,我转身往前走去。
我往前走去、孤身一人的时候,一阵抑制不了的痛楚忽然泛到喉咙口——有一个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到我的心口,化开了:这一走,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如何也是见不到他了。
走廊的尽头,一排高大的窗户将阳光洒落到地上。我跨入了那片阳光。生命和着阳光从我肩头滑落了,我的喉咙口又凉又涩。我对自己说:不行,我要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小男孩秦庾——
我停住,转身。我整个人都被阳光浸透了,全身暖洋洋的,金色螺纹线在我眼前舞动……我感觉很好、很美丽……现在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他正凝视着我。我们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只竭力想多看对方一眼——世界完全静默了,所有人都退得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他走进了我的正午。我也走进了他的。我们的时间很少很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少,而从今以后,为了一个原因我很可能要和他永别,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在那短短的一瞬,在望定他、感受到他如炬的目光的一瞬,在一切变得闪闪发亮的一瞬……我真心觉得,这已经够了。
现在,我坐在灯下。四周悄没声息。爸爸加夜班,妈妈到小姐妹家里去学一种新的棒针编织花样——剩下我一个人回想着我个人的事。我曾经离他那么近,近得伸手可触——但是,此时此刻,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是我对他说的,是我亲口对他说,我要走了。失去——我过去不明白,失去会是如此简单和迅速,所有的,也不过是最初的一阵痛。
秦庾,我要走了。虽然我说不清,是不是非走不可。有时候,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细节之后才迈步的,总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