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孙怀清的父亲在作坊的一个角落挖了个小地窑,遇上土匪能躲人也能藏东西。地窑的出口在后院门外,上面搁的都是打破的酱油缸、醋缸。孙怀清知道,他做事尽管是严丝密缝,也挡不住贼惦记他。他每天兑现洋的事虽然只有钱庄的人知道,但风声必定会漏出去。有贼心有贼胆就必有贼眼贼耳,不知在哪片黑影里猫着的人正支着一对贼耳,专门找的就是这类风声。他总是把伙计们打发得一个不剩时才和葡萄一块藏银洋。藏也不能藏太深,他马上还得把它们花出去进货。进货的价也是一会一个样,兑成银元,他蚀得少些罢了。价涨成这样,做了几十年生意种了几十年地的孙怀清也觉着招架不住了。
大乱的局面似乎没有终了的征候。打冤的、报仇的都趁乱来了。村里一个年轻寡妇叫槐槐,也是四四年那个夏天黄昏认回个老八游击队,牺牲自己男人守寡的。这天夜里她公婆在院子里大哭大喊,说有人把槐槐给杀了。村邻们打起灯笼跑到槐槐家院里,见槐槐秀秀气气的一个头和身子隔开两尺远,扔在她屋门口。大门上着锁,凶手是从她床下的洞里钻出来的。大家一个个去看床下那个洞。凶手可有耐心,从外面老远慢慢地挖,一直挖进这屋床底下。很快有人传谣,说那是她公公叫人干的。他公公没了儿子,恨这媳妇恨得钻心入骨,最近又见这媳妇天天晚上跑出去,村里秘密老八要把她说给另一个秘密老八做媳妇。她公公就找了个亡命徒,穷得把闺女都卖了。他和这亡命徒说:知道你孝;你妈要死了,你也买不起棺材,你给我把这事弄成,我自己不睡棺材了,给你妈睡。村里人知道这老汉别的不好,就好寻摸好棺材,早早给自己和孩子妈置好了两副大寿材,没事就在里头睡睡。亡命徒反正也没地可种,天黑就打洞,把半里路的洞打成了。不过村里各种邪乎故事都有,传一阵子,没说头没听头了,就又开始传别的。接下去就是传孙怀清杀匪盗的事。问他有这事没有,他嘻哈着说咋没有? 匪肉他都卖给水煎包子铺了,他叫人吃水煎包子的时候看着点,别吃着匪爪匪毛。说笑着,他还是站在一局棋旁边骂这边孬骂那边笨,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马,不是耸勇这个悔棋,就是帮那个赖账。弄急了,下棋的人说:你能,你来下!孙怀清便说他后面油锅还开着哩。
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这天孙怀清和葡萄准备完第二天的货,已经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就和葡萄在店里凑合打个盹。葡萄在店堂里睡,他睡在作坊里。下半夜,有动静了。那人把门边的几块砖挪了出去,一个洞渐渐大起来。明显不是一天功夫了,也许这几块砖让他早早就撬松了。
铡刀摆好,张开的刀口正卡在洞边上。过了一会,洞能钻条狗了。他蹲在旁边,心想这一定是他过去没喂熟的“狗”,现在野出去做狼做狈了。
过一会,一只胳膊伸进来了。
孙怀清正要往下捺铡刀把,马上不动了。他差点上了当。这货还真学了正经本事,懂得用计,先弄条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进来,看看里头有刀等着没有。孙怀清简直要笑出来了。
外头的人看看扫帚没挨刀,便伸进一只真胳膊来。孙怀清在想,是条右胳膊哩。右胳膊给他去掉了,这货以后再偷不成了。不过摇辘轳把也摇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渐渐的,一个脑瓜顶也进来了。孙怀清想,对不起了,断一条右臂还不如把颈子也断了,不然一个男人,留条命留条左胳膊怎么养活老的小的?
他突然发现这脑瓜眼熟。脑瓜上长秃斑留了几块不毛之地,肉铜板似的光亮。这脑瓜是史五合的。五合来作坊学徒是五年前,他过去在洛阳城炸过油条麻花散子,手是巧手。来时三十岁,收下他是图他手巧。也是老规矩,新来的学徒一进作坊就吃三天糕点。最好最油腻的,尽吃,全都是刚刚从油锅捞上来,泡过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