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街
城墙在夜空里影影绰绰地去接近着星斗,城墙上的衰草在夜风中鬼鬼怪怪地响,Z的继父加紧虚飘的脚步往家跑。进了家门见家人各做各的事似乎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悲愤于是交加,看明白是在家里更觉得应具一副威风,就捡几个喝空的酒瓶在屋里屋外的墙上和地上摔响。绝对可以放心,他醉得再厉害也不会糊涂到去砸比这再值钱的东西。
头一次见他撒酒疯,Z的母亲吓得搂紧Z,又用身体去挡住Z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但是那个仅比Z大三岁的姑娘——Z的异父母姐姐M,却似毫无反应,不慌也不哭,只是有些抱歉般地望一望她的继母。M是个早熟的女孩儿。
事后M对继母说:“老是这样,没事儿,他不会再怎么闹,最多是连着睡上两天。”
其时Z的继父正一动不动地睡着,鼾声已经连续响了二十四小时。
“你的亲生母亲得的什么病,怎么会那么年轻就……?”继母问M。
M这时才落泪,无声地落泪很久,说:“她没死。她活着。她带着我的六个妹妹,回南方去了。”
“为什么?”
“他,”M示意那睡者,“他挣的钱,也许,还不够他一个人喝酒的呢。”
“干嘛,你不跟你的亲妈走?”
M低下头,噙着泪摆弄自己的手指。忽然她醒悟到了什么,抬眼看着继母说:“可我爸,他不坏。”那眼神那语气,都像是为她的父亲说情,而且不见得是为一个父亲,更像是为一个男人,一个已经被抛弃过的男人。
Z母一时不知如何应答。M之懂事,令Z母怀疑她的实际年龄。
不过我以为实际年龄是不重要的,对于一篇小说尤其是对于我的一种印象而言,那是不重要的,甚至是无意义的。
这时九岁的Z插话进来:“他为什么不坏?”
“他是个好人。”M对Z说。
“他哪儿好?好个屁!”
母亲喊Z:“不许胡说!”
M吃惊地望着这个弟弟。很久,她扭过脸对继母说:“我爸,他连做梦想的都是,我能有个弟弟。”
母亲搂住这对异父异母的姐弟,对Z说:“你有了一个,好姐姐。”
Z看着M,不言语。十二岁的M 拉一拉Z的手,看样子九岁的Z不反对。
这时,屋子里忽然蹿起一阵臭气,而且一阵阵越来越浓重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Z最先喊起来:“是他,是他!”喊着,向屋外逃跑,其状如受了奇耻大辱。
原来是那醉者,在沉睡二十四小时之后感到要去厕所,他挣扎着但是尚未能挣脱睡魔的控制,自己先控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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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对那一阵浓烈的臭味印象深刻,以至在随后的岁月里Z只要走进继父的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立刻旋蹿起来,令Z窒息。或者那气味,并不是在空间中而只是在Z的嗅觉中,频繁出现,成为继父家的氛围。Z的心里,从未承认过那是自己的家。
那天他跑出屋子,又跑出院子,跑过那条小街,一直跑上城墙。少年Z跪在城墙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直到肠胃都要吐出来了,那污浊庸卑的味道仍不消散。
城墙残损破败,城砖丢失了很多。附近的民宅很多是用城砖盖的,拥挤的民宅之中,有城砖砌起来的鸡窝狗舍。那古老的城墙,很多地方已经完全像一道黄土的荒岗了,茂盛的野草能把少年Z淹没,其间有蟋蟀在叫,有蛇在游,有发情的猫们在约会,有黄鼠狼的影子偶尔流窜。Z跪在荒草丛中,看着城墙下灰压压的大片民房,点点灯火坚持着亮在那儿,似无一丝生气,但有喊声、唱声、骂声、笑声和哭声从那洞穴似的屋顶下传出,有不过是活着的东西在那洞道一般的胡同里走动,我想Z可能平生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