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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老屋小记
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七年中都唱过什么,记不住也数不清。如今回想,会唱歌中,却找不出哪一句能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流动的情绪符合。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惟颤动的一条直线,短短的,不断地连续。这样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

    老太太们盼望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我们干的活儿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叫外汇?”

    “干你的活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们这个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你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哦,那可有很多种,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发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们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们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惟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笔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他们的来历,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它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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