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新 世 纪
统——这种奇异东西有着复杂的性质。经过清朝公家权力的大迫害之后,哲合忍耶的每一户人家都和政府结下了血海深仇。血统经常是信仰的基础;尤其回族更是如此。《曼纳给布》中有一个例子:据说,牛木头大爷在家里住着。一天,有拉塌湖的人来请毛拉去干尔麦里;毛拉说:“你去把牛木头大爷请上,让他给你干这个尔麦里。然后你请他在你家住下,夜里和他谈谈教门的事情。”他听从了。他请了牛木头大爷,由他为自己干了尔麦里。晚上,他俩谈到了教门的机密和奇迹……
读者不应该忘掉当年被公家“打断了他的双脚,拉到平凉先游街,再斩首示众”的那个绰号牛木头的阿訇。读者更不该忘记那目送他赴死、只能“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的哲合忍耶第二辈导师!
五年里我流浪般奔走在从甘肃到宁夏的黄土荒漠之间,五年里我习惯了农民们怀念地给一些无姓名的人某种尊称。牛木头“大爷”就是当年殉教的牛木头阿訇的长子,我希望我的读者们不轻视这些粗语村言,同情他们、也习惯我使用同样的语言叙述。
简言之,受迫害的哲合忍耶回民的全部亲属关系,只要一经信仰的召唤,就是一个对迫害人的国家决不讲和的血仇组织。
哈给根俩·马以德就是这个召唤者。
首先,导师要重建的是导师自己。在血洗之后,权威连同权威对民众的影响也都淡薄了,这个站出来的人必须使民众重新相信他是一代穆勒什德。用大西北的话来说,他要证明他是“真的”,要证明他身上真的有“主的口唤”。一部《道统史传》,处处可见哈给根俩谨慎的修持:白天,灵州太爷经常用饥渴来折磨自己,把粮食积攒下来,买了《穆罕麦斯》。晚上他刻苦办功;他老人家的这些美德深使教下敬爱。……他经常跪着参悟。他和门人谈话时只谈教门……从不说一句闲话。他没有耐夫斯①。他经常微笑,但从未大笑过。他从不穿细布;炎热夏天里,他也是粗布长衫。冬天他只是一件没有里子的羊皮氅。他随众礼拜。每逢吃东西,他就立起右脚铺平左脚跪好(以示对主的感恩)。他从不搭脚,不成二郎腿。他只吃很少的饮食……
另一处,记载了灾年的情形:毛拉每天都节食,把食物散给教下去吃。每逢饥荒难挨,他就到屋外摘些绿杏子啃。
苏菲老人家的坚守般的近主修身,在他的行为中又出现了。这是比严谨安贫更重要的功课;哲合忍耶讲究独自修炼时使用一种木杈,这种文物化的圣器也被他恢复了:有个虔诚教徒的妻子是个有遵守的女人。她恭敬地缝了一对枕头,请大夫送给尊敬的毛拉。送去时,毛拉问:“你们以为我能睡觉吗?”的确,他们不知道毛拉的夜晚。他在礼拜,在赞主。当过分疲累时,他只是将头靠在一个小木杈上,稍微打个盹。由于这种干办,毛拉年老后双膝总是疼痛,用皮条绑在膝盖上解疼。
我们从这些故事中,渐渐地读出了一种熟悉的形象。哲合忍耶前三辈导师都曾有类似的形象。作家编撰一种形象——是一种创造;几代人默默地熬炼一种形象——也是一种创造。
中国的贫苦农民(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读书,能够感染他们的形象只有后一种。哲合忍耶的这种已经相当具备文学味道的形象是确实存在的,我不能不暗暗震惊。这是一种被读者用心灵永远感受永不丢弃的形象,这是一种使读者成为信者的永恒的创造啊。
美而能不出众,才是大器的选择。
我感到已经可以揣度哈给根俩·马以德老人家的那颗苦心。生,或者是亡,历史的巨大提问一直凝视着他一个人。必须生存,那么必须改变。他被这强大的口唤改变了,他不再重复哲合忍耶前三辈穆勒什德的形式——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寿寝善终的导师,所以他也没有前三辈殉教者那浑身美丽熔目的浓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