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翠翠说:银元留给谁(1)
节过罢,卞银薿起程回北京了。临走前,奶奶一再交代,说南洋从美国一回来,他们就结婚吧,要不然,她恐怕就等不到了。卞银薿强装笑颜,安慰奶奶说,南洋就要回来了,奶奶一定能等到。奶奶听了,张开嘴笑了,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像刚刚长牙的孩子似的。卞银薿看着,心酸得要命。心中呐喊:我拿什么献给奶奶啊!卞银薿想,奶奶至少还能再过一个春节的。
但是,过了半年,侯翠翠就因为心力衰竭而去世了。当时,卞银薿正在参加一部电视剧的拍摄,父母怕影响了她拍摄,就暂时瞒着她了。
侯翠翠去世的那天,是在正午。之前,她呼吸微弱,昏迷不醒,儿孙们围了上来后,卞德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侯翠翠眼皮微微地波动了几下,旋即睁了开来,竟然是明亮的,这是回光返照的一刻。她似乎看到的是,卞银薿和南洋站在了她的面前,她不禁笑了,又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酒窝贴着骨头地印了出来。然后,她收住了笑,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她怎么没有看到丈夫卞德仁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她的德仁哥此时正在赶往来接她走的路上,哦,她得赶紧回到鳏夫的窝棚中,等着德仁哥。她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她的身体轻飘飘的,被风缓缓地托起,随风而去。她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沿着倒转的时空,她一点点地在向过去嬗变。她是孩子们的曾祖母;她是孩子们的奶奶;她是孩子们的妈妈;她是没有坐轿子就睡到了德仁哥身边的媳妇;她是整天叫卞德仁为哥的妹妹。最后,她回到了鳏夫漆黑的窝棚中,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那个用一块银元买了她,她刚刚叫哥的卞德仁来接她走,去寻他们的生路。四周一片漆黑与宁静,她想:哥没来,那就先安安静静睡着吧。她踏实地睡去了,沉入漆黑与宁静之中;沉沉的,像月亮一样,安详、平静。
侯翠翠走了后,卞德仁每天都是精神恍惚的,做什么都是木讷讷的。他想吃东西,看到冰箱里有什么,像个小孩似的拿出来就要吃;他要做什么,也不叫保姆,径自就弄了起来,接水会流出一地,拿碗拿筷,手不灵,摔了碗,掉了筷子的,总是弄得一团糟。他还经常记忆错乱,会在保姆炒好的菜里再倒酱油和撒盐;在开水壶里,接上凉水就要往暖水瓶里灌;他会每天给阳台上的各盆花草浇上好几遍的水,叫好好的花草,一盆盆地沤死。他不这么弄,他就是无所适从的,坐着,站着,眼睛不知看什么,双手不知怎么放。他的身体有一半跟了侯翠翠去,剩下的一半充当整个身子的作用,自然就不顶用了。
没过两个月,卞德仁就躺下了。躺了几天,就心力衰竭了。在他合上眼的那一刻,他是感到他在用尽力量地在黑夜中奔跑,跑向鳏夫的窝棚,去找正等着他的翠翠了。他想,翠翠一定是等急了。
他领着翠翠,跳出了一个大幕,走向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他们走了,身后的大幕就合了起来。大幕再打开,在台上的人都是后辈们了。生活是一幕一幕地接着开始了,主角是一辈又一辈地轮换着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