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说。
他似乎有点酒意,面孔涨得很红,开始对我诉说他十余年来的小职员生涯。
——他们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我自己现在也是小职员,他们的一分子。
老陈诉说他历年来如何比别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机缘并不见得思宠他——那简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觉得生活亏欠他,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不快乐是因为我们不知足,我们太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一边将咖啡杯旋来旋去,这是我头一次听男人诉苦,史涓生下班后永不再提及诊所的事,变心是他的权利,他仍是个上等的男人。
对于老陈的噜苏,我打个呵欠。
他忽然说:“……子君,只有你会明白我。”他很激动,“我妻子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睁大眼睛,几只瞌睡虫给赶跑了,“什么?”
他老婆不了解他?
“我妻子虽然很尽责,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见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们有共同之处,”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认为我有希望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失态,我并没有恼怒,也没有责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过我,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我只觉得可笑,于是顺意而为,仰起头轰然地笑出来,餐馆中的客人与侍役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太讶异了,这老陈原来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见得肯回家与老婆离婚来娶我,他也知我并不是煮饭的材料。这样说来,他敢情是一厢情愿,要我做他的情妇!齐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惊,多么大的想头,连史涓生堂堂的西医也不过是一个换一个,老陈竟想一箭双雕?我叹为观止了,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以前的关怀体贴原来全数应在今日的不良企图中。
但我仍然没有生气。
老陈太聪明,他一定想:这个女人,如今沦落在我身边,能够捞便宜的话,何妨伸手。
我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我醉了。
老陈急问:“子君,你听明白没有?你怎么了?”
我温和地说:“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顾自取过手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出小餐馆,截到部街车,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个胃反过来。
第二天公众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听白光的时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有你伴着/我的日子为你而活——”
“这个‘你’是谁呀?”我嘲弄地问。
“这么伟大?我可不相信。”我说。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扑哧”一声笑出来。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爱笑。”
我说:“我不能哭呀。”
“现在你也知道这苦了,连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昨天那陈总达向我示爱。”
唐晶先一怔,然后笑骂:“自作孽,不可活。”
我问,“大概每个办公室内都有这么一个小男人吧?”
唐晶慨叹:“那简直是一定的,每个机构里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怜虫,侍奉老板的马屁精,欺善怕恶的上司、抛媚眼的女秘书……哪里都一样。”
我凄凉地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变话题。“自那件事后,令妹是改过自新了。”
“是吗?她一直没来找我。”我有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