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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里我轰然而醒,分不清哪边是梦境,我像在屋里俯瞰,床铺上的我冷汗潮湿如尸体拉出 来在解冻中。我以为睡了几劫几世,十来分钟而已。
日射以东,国境以南,这边的梦域太残酷。我复蒙进布褂,吸嗅杰的气味眠入回忆不愿再醒 来。
杰穿藏青棉袄,盘钮一路敞到底不扣,里面纯棉大格子衬衫,扯出拖在松倍青布裤外面,手 柄黑布鞋。鞋跟袄,他去香港时买到的。他斜坐上海式老咖啡馆,窗外遮阳棚的橙色光映进来使 他像林布兰画中之人。他散发著狂狷气质,令女采访者几度错愕失笑。我坐远方一侧吃完了大盘 通心粉,水蜜桃蛋糕,喝红茶,目光不离杰,耳闻飘来的只字片语即知他谈话内容大约是讲哪一 块。我瞥见壁镜里的脸,性感吗?杰说我剃了平头的阿兵哥样子出乎意料很性感。我低下头,嗅 著自领口冒上来的味道,混合了刚才杰的我的我们来不及冲洗的,使我翻涌起一阵甜暖,一阵酥 麻,一阵热流……
我在畅快中醒觉。仅以爬虫类视网收播到我所在之地有光线,有覆蔽物,有温渐熟悉的气味。 我裹著蛋壳与黏液复又伏蛰,听到血液打著拍子流过身体。
舞者随拍子起舞,舞者倾听他自己的身体。他的记忆已身体化,依赖身体的辞汇和节奏。
他的脸的确比一般人多长了骨头,嶙峋,峥嵘。舞者说,在格力跳舞的那段时间,你可以分 明感觉到你比起步之初又多了一些骨头。在尼金斯基跃起他惊世一跳之前,他已跳了千遍万遍。 舞者默诵口诀修炼真身,似俪似骈他哦吟——
缓缓吐气,收缩到深度的收缩,我彷佛看见天。沉沉吸气,开张到深度的开张,我彷佛看见 地。身体扩展之时,我了望悬崖,身体高举之时,我住在自身里面。收缩摇摆之时,彷佛卜卦, 掷jiao3[上竹下交]而出,未有答案,於是再掷,依然无答,终至身体抬起,双臂开张,是的是的,月满天、心……
我梦呓若祝祷,先知无眠,你须真识灼见,度此暂生,当是刻刻赴死,人越死於自己,则越 活於天主……
我梦见他紧紧匝住我躯体的实感,一股不容争辩不容犹疑的靶力,劲且强。我若偃而依顺, 他荡起我柔蜜黑海。我若抗而匹搏,他飘起我骇怖焚风,自焚焚他。他清瘦之身装著一股命定狂 热,他说他从来不选择自己的命运,包括舞者,同性恋者,他是被召唤的,天生注定只此一路。 他说他没有选择,他是被选而做为一名舞者。他这股宿命热力,不由分说进入我意识穴牢,放虎 出柙,我的可哀性觉醒,悲恋初情。
在杰的渗透著我们汗水跟欲望的床铺上,我不断醒来,不断睡去。每一睡去醒来之间彷如永 死那么久,其实短促仅次大蜥蜴的沈重眼皮打开又阖上。如此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只剩下荧荧一 念不灭,等杰回来,等他走进屋里走到我跟前,俯身吻我,霎时,魔咒解除,曾经发生在我眼前 的不幸景象不过是幻术一梦!
是夜杰未返宿。我的昏眠等待渐渐酵变起泡,前一秒我猜忌他,後一秒替他辩护,才恨他, 使原谅了他,相信他必回来,刹那又荡然无存。意念果然比光速还快,泡灭泡生,其酵力也果然 惊人,正像後来高鹦鹉给我的一瓶金橘渍,我忘了启食储藏柜中一年待取时,讶见金橘发酵的能 量已把肥胖玻璃罐从腰到底裂成了几块。我亦然。那个冬日泛澹泛白的午后,我起床离屋走出楼 寓,不吃不饮不知要往哪里去。
可能,我搭了一程公车到西门町,由於钱不够,就也摆脱了町内密布於途的拉客。可能,我 到红楼看了一部叫不出名字的片子,当我缓慢适应了周遭一片漆黑之後,幢幢如置身在夜潮的灌 木林里。我背後一丛丛灌木发出咻咻声,漫山遍野骚搅著乱影,煽出腥味。我冰冷颤抖像枯木上 仅剩的一片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