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疫
子穿鞋,蹲着就跑散开,以回避萍子。
萍子在门口站了一会,见几个挑担子的女人叽叽呱呱地来了。她们担子上是两个空了的扁筐,是往城里粮店挑挂面的。就在门外,她们迅速地脱下外衣和长裤,劈哩啪啦地把衣裤在空中使劲抽打。一大蓬一大蓬尘烟给打起来,她们便出声地笑。之后,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裤和补丁重重的汗衫进了澡堂,每人头上顶一块毛巾。
萍子学她们的样,把黑袄黑裤脱下,只穿一条短裤、一件袖子烂没了的衬衫撩开棉门帘。她顶在头上的崭新毛巾是粉红印花品,香皂尚未开封,因此红润粗大的女人一摆红得发肿的手,说:“大池,这边!……”“啪嗒”,一双朽烂的木拖板扔在萍子面前。
接下去,故事对于穗子,出现了一段空白。就像外婆拉她去看的所有戏文,台上什么人也没了,只有空空一张幕布垂挂在那里。幕布虽是静止的,却总让穗子觉得它后面有人在忙活。这就让穗子觉得戏剧最大的转折,就是在一张空无一物的幕布后面完成的。幕布后面那些看不见的人物,以看不见的动作,使阴谋得逞,危机成熟,报应实现。外婆告诉穗子,这叫“过场”。“过场”时常有“过门”,就是那么几件乐器,奏一个悬而未决的调门,越发让穗子坐立不安,认为空白幕布后面,人们正进行改头换面、改天换地的大动作。
余老头和萍子的“过门”大约是两个礼拜,最多二十天。萍子再出现的时候,梨花街的梨花早成了烂泥。大人们说余老头腐化得没了边,腐化了一个女叫花到他屋里去了。伙房后面的女伙说也就是女叫花了,别人谁敢跟余老头?或者说:也就是余老头了,党里也算个老家伙;换了别人,谁敢在大街上随便找快活?
余老头当众绝不承认萍子是乞丐,他说这年头落难女子多得是。“落难女子”使萍子神秘起来,凄美起来。她偶然在余老头门口坐坐,奶奶孩子,让穗子那帮女孩忽略了一点:萍子的眼神是标准的乞丐,一种局外的、自得其乐的笑意就藏在那里面。她的姿态也是典型的乞丐;她不是单纯地坐在那儿,而是坐在那儿晒太阳。就是在暮春的阴凉地里,萍子也是晒太阳的那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慵懒。另外,就是萍子对人们质疑目光的自在;任何疑问指向她时,她都抗拒答复地微微一笑。
余老头的露面大大减少。他见到“牛棚”放出来的人,也不上去开很损的玩笑了。他通常的玩笑是男女方面的,比如“昨天见你老婆给你送好吃的了,可惜那好事送不进去。”或者“你们关在里头,你们老婆可都关在外头呐……”他同时飞一个荒淫的眉眼。自从收留了萍子,余老头的呼吸中不再带有酒臭。一夜有人从余老头窗下过,见台灯仍亮着,灯光投射出一个写字的人影。很快人们都知道,余老头又在写山东快书了。
余老头这天把穗子爸叫到“牛棚”门口,将一叠稿纸递给他,说:“看看,给咱提提意见,修改修改。”
穗子爸说他修改不了。
余老头问为什么?
穗子爸说:“这你都不知道?前一阵出现反动传单了,‘牛棚’内现在不准有纸、笔、墨。我们上厕所都得临时撕大字报。”
余老头让穗子爸放心,他可以给穗子爸弄个“纸笔墨”特殊化。
穗子爸还是不肯修改余老头的山东快书,说他一天漆八小时“毛主席语录牌”,累得痔疮大发。
余老头又让他放心,说他马上可以赦免穗子爸的劳役。说着他把那摞稿纸塞在穗子爸手里。第二天余老头一早便冲到“牛棚”,如同当年他突袭鬼子炮楼,一脚踹开那扇原本也快成劈柴的门。他手里的工兵镐尖离穗子爸太阳穴仅一厘米。穗子爸就像被活捉的兔子那样飞快眨眼,语不成句。
余老头问:“我的诗呢!?”
穗子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