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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擦枪走火,意外死亡。可是我知道,我那个性情高傲、好强自负的独生子傅卫,在我五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用手枪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阿卫自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我常做恶梦,而且总是梦到同一张面孔,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白得象纸,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不停地开翕,好象惊惧过度,拼命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似的。他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一径望着我,向我乞求什么,却无法传达,脸上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那张极年轻的脸,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年轻人是谁。一连三四夜,夜夜我都梦到那张惨白的脸,脸上那副掠惶失措的神情。有一晚醒来,一身冷汗,我又在睡梦里看到那张脸,那天晚上,一脸的血,我才猛然醒悟,那是好多年前,抗战的时候,我在五战区前方作战时,在阵前枪毙的一个小兵。那时在徐州,前方正吃紧,我手下的部队驻守第一线。一天晚上我到前线巡逻,部下擒来两个擅离战壕的士兵,两人在野地里苟合。一个老兵还不露畏色,那个新兵大概只有十七八岁,早已吓得全身颤抖,面色惨白,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张开,大概要向我求赦,却恐惧得发不出声音来——就象我梦中见到的那副神情。当然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一声令下,就当场拖出去枪毙掉了。那件事当时我处置得心安理得,所以也就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时间一久,竟淡忘了。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那张惊惶失措的脸,又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晚我的心脏病大发,绞痛难耐,给送进荣总医院,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差点丧了性命。
“出院回家,足足有一年,我都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在家中静养。阿卫惨死,我感到了无生趣,整个人登时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间的一切苦乐,我都冰然,无动于衷了——
“一直到一个冬天的晚上,那是十年前阴历年除夕夜的前一天。那一阵子,我的血压波动,常常感到头晕。我到台大医院去看医生,那个内科主任是个名医,很难挂号,只有挂到晚间门诊。看完医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我还记得,那天有寒流,天气阴冷,晚上还下着濛濛细雨。我从医院出来,穿过新公园,想到馆前路去乘车。那天大概有雨,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我经过公园里莲花池那边,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从池头的亭子里传过来,那是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吞泣,哭得异常凄凉,在寒风冷雨里,听着十分刺心。我禁不住绕了过去,走上池头的亭子。亭子里的板凳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少年,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单衣,双手抱头,面伏在膝上,抖瑟瑟地在那里哭泣。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竟会哭得那般哀痛,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过去摇摇他的肩膀,问他道:‘你年纪轻轻,在这里哭什么呢?’那个孩子真是古怪,他抽抽搭搭回答我道:‘我的心口胀得发疼,不哭不舒服。’我问他有家没有,有没有去处,他都说没有。那晚那样冷,我穿了一身棉炮,还感到寒意,而那个孩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说话的时候,牙关都冷得在打战。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忍,便把那个孩子,带回了家中。大概他几夜没睡,回到我家,我让他喝了一杯热牛奶,他眼睛便困得睁不开了。我把他安置在阿卫房中,他一倒在床上,——就是你现在睡的那铺床——立刻呼呼睡去,连衣服也来不及脱。我从柜子里,把阿卫那床棉被拿出来,盖到那个孩子身上。那个孩子侧着身,脸偎在枕上,大概冻很了,一脸青白。我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发觉他的长相竟是异常奇特,一张三角脸,下巴颏又短又尖,翘起来,睡着了两道浓浓的眉毛仍然虬结在一起,把眼睛都盖过去了似的。我懂一些相术,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象那个孩子那么薄、那么贱、又带着那么多凶煞的一副长相。突然间,不知怎的,我对他竟产生了一股无限的哀怜来,我把棉被拉过他的肩膀,把他盖得严严的。那是自阿卫死后,两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