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小童心上也难过,他却怒意未消,他沉闷森厉地说:“哪里找什么清水!”
蔺燕梅推开小范,她哭着声嘶地说:“你们躲开我!躲开我!走!”
小范仍坐在那里不动,挥手示意令范宽湖走开:“哥哥你到车外边去休息一下,叫你,你再进来!”看样子她要独自同蔺燕梅谈谈。
范宽湖听了,不言语,低了头便往车外,上下车踏脚板那里走去。小童一面气他,又察觉他神色有异,恐生变故,就也一言不发跟了过去,紧紧傍了他站着。他回头看了看小童,长叹了一口气。走下一层板,坐了下来,小童也就坐下了,两个人谁也没有话说。坐了许久,看看又到扬宗海了。湖水依然澄清蓝碧。
车里忽然听见小范喊:“小童。你进来。蔺燕梅要跟你说话。”
小童听了赶忙起身进来,看见蔺燕梅仍是背了脸躺着,小范手在她肩上。嘴向她努一努,说:“她叫你。”
“小童!”蔺燕梅气息极弱地说:“真没有地方找点清水给我洗洗么?”
“你说话呀!小童!”范宽怡说。
“我嘴里又苦又威!”蔺燕梅说:“嗓子里又腥甜地粘在一起,喘不了气!”
“等一等罢。”小童也不忍地说:“到了杨宗海了。等一下车停可保村,我到水龙头去给你取一杯水回来。”
小范便起身,用眼示意要小童坐下来陪她。自己轻轻站起来,走到车外陪她哥哥去了。
小童坐下来,蔺燕梅欠起身来让他在头下面打开提包取出杯子,再重新躺下。这一次她躺平正了。小童就看见了她的脸。
这个脸孔是熟悉的。无论上面是涂的脂粉还是抹的血泪,都是一样,可以看到本色,本性,本心。不会隔膜。他便低下头看她,心上又气恼,又不忍。脸上混合起平日善良真挚的神色,便是蔺燕梅此刻心情下恰可接受的表情了。
她固然企求斥责,又觉自己已经太委曲。她便为这面容所慰安,她也平视着他,她两眼如失去了视觉盲人的眼,盛满了泪水,痴呆地。
小童心上想:“这事真是莫明其妙,我早起如果不出去喝豆浆,大概也没事了。至少我出去时,车上安安静静,还是好好儿地。”他一边想,便回过头来一边看了地下,弄着手中的杯子。他忽然说:“蔺燕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才下车不大会儿,怎么你们就都醒了?”
蔺燕梅吁了一口气,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就都醒了!’我就没有醒,直到你上车的时候!”
“我本来想叫你们一块去喝豆浆的,看你们睡得好就没有叫。又想拿杯子的,又怕弄醒了你们俩。早知道叫起你们来了。”
“你为什么不叫呢?什么事能够早知道!”蔺燕梅说:“我早知道就永远不醒了。”
“你是做着梦?”小童奇怪地说:“我上车的时候你才醒?”
“你问它干什么!唉!”她说:“你现在不是做着梦?我想人生本来就进了梦,不过大梦里面还有小梦就是了。”
“这种话听着聪明其实糊涂,是病人说的话。”
“我单笑我自己傻,怎么到现在,今天,才明白?”
“你才更不明白!更着迷,更糊涂!”
“你是个不糊涂,不作梦,又醒着的人,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呵!那怕只早叫我几分钟!”
“我哪能知道作梦的人愿意不愿意呢?作好梦的人希望永世不醒,直到为一声雷震醒。一生不得意的人又愿人生是一场恶梦。”
“这两件都是苦事,小童!你看我几分钟内都历经了!”
“我不大明白。”
“你也不用明白。我问你,你昨晚临睡时告诉我什么话来着?”
“我说你要做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