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我们没有日历牌——这个队家家都没有日历牌。据说原来队部办公室有一份,但在我们没有来时就被偷跑了。后来想买也买不到,因为日历牌是六月份丢的——六月里,哪家商店还有日历卖呢?谢队长跟我们说:“那驴日的会偷,把一百八十天光阴都偷跑了。再没比他更厉害的贼娃子了!”大家估计,那个贼娃子也不是为了看日子,而是偷去卷烟抽了。谢队长办事,会计记帐,就靠三两天到队上来一趟的场部通讯员“捎日子”。有时,谁要上场部办事,去镇南堡买东西,或是走别的队串亲戚,谢队长碰见了就会朝他喊:“喂,把日子捎来呀!”“捎日子”,成了每个外出农工的义务:看看今天阳历是几月几号,阴历是几月几号,是什么“节气”,离重大节日还有多少天。星期几是不用看的,我们从来没有在星期天休息过;发工资的第二天准休息。因为没有星期的概念,所以去镇南堡办事的人经常白跑——人家可是按星期休息的。
去年没有日历牌,过了元旦仍然没有日历牌。大概不照日历过日子已经习惯了,瘸子保管员年前去城里采购工具和办公用品,独独忘了买这样东西。谢队长骂他:“你驴日的怕见老哩,总想过去年的皇历是不是?你他妈买本皇历来,也能挑个你娶媳妇的好日子呐!”骂得他脸一红一白的。他老婆死了好几年,至今没有续上弦,人却快四十岁了。
这样也好,日子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直到有人“捎日子”来,我们才惊喜地发现:“哟!又要过春节了。”
其实,春节和元旦一样,在这困难的年代里,农场并没有什么特殊供应。但人们体内那只生物钟,总使人到这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农工们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并且,农村人看重春节,每个队私下里都有所表示。能给农工们多少东西,那要看这个队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和这个队领导的为人了。这几天干活的时候,男女农工们议论的话题就是羊圈要宰几只羊,一家能分多少肉,下水轮着谁家了。因为羊下水没办法按斤论两地分,只好当作额外供应,三家给一副羊下水——包括肠、肚、心、肝、肺和头、蹄,论他们拿回家去自己分。但一次一次宰羊的间隔时间太长,谁也记不准确这次轮到谁家了,额外供应又无帐可查。于是,一场比联合国大会的辩论还要激烈、还要复杂、还要冗长的辩论就在马号、羊圈、田头上展开了。不过,气氛还是活泼愉快的。羊肉也好,羊下水也好,是没有我们单身职工的份的。如有,也要由伙房的炊事员做熟了给我们分,顶多有指头大的三两块肉。所以我们对此漠不关心。况且,组里大部分人的户口、工作、粮食关系都有了着落:中尉已经和我们告别了,这时候大概正在自己家里准备过节哩;“营业部主任”家在省城,那边郊区农场的准迁证前些日子就开出来了,只等着这个农场批准,他早宣称要回家去过春节的。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下午,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雪。冰凉的雪花飘进我们的脖领里,落在我们的铁锹把上。一会儿,锹把湿漉漉的,握着它的棉手套也浸透了。谢队长习惯地抬头看看天,无可奈何地骂了声“驴日的”,喊叫道:“收工吧!”今天我们在田里铲土盖肥,工地离村子比较远,谢队长一声令下,都拔起腿往家里跑。
雪越下越大。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土路上转眼就均匀地铺上了一层干燥的雪花;鸟雀们费力地扇动着淋湿的翅膀,急急忙忙投进落光了叶的小树林里,然后用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一边梳理,一边也和谢队长似的,抬起小脑袋无可奈何地看看阴沉沉的天。西北的雪落地也不化,即使落在手背上,也能看到它从云端上带来的那种只有天工才会绣出的花纹。
它在手背上化成水,也顽强地保持着花纹的图形。
乌云冻结住了,天却更亮了。天地之间漾着黄昏的回光。地平线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