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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水井:1-5
又怎么可能享受到应有的医疗待遇呢?

    医生胡乱地给奶奶上了点石膏,就驱逐她回家了。回家之后,奶奶的腿一直疼痛不已。结果,骨折的地方没有愈合好,而且完全畸形了。

    奶奶的腿从此就跛了。一个跛脚的女人,一个社会的贱民,不可能再获得爱情和婚姻。只有四十多岁的奶奶,以泪洗面,一心一意把爸爸带大。

    巨大的经济压力和无边的孤独,每天都在折磨着她的神经。

    奶奶对待爸爸是苛刻的,这种苛刻也可以理解为爱的极致--爸爸吃饭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咀嚼的声音,也会遭到奶奶的痛斥甚至耳光。爸爸的每一张成绩单,奶奶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只要有一门功课的成绩不是第一名,爸爸都会被勒令跪在洗衣板上。

    我无法想象,在奶奶严格的管教下,爸爸拥有过一个什么样颜色的童年。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更多的是爱,还是怕?

    后来,爸爸考上大学,离开奶奶过集体生活。性格孤僻的爸爸,好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融入同学之间。他的感情世界是残缺的,受到伤害和扭曲的。这种伤害和扭曲,显然不单来自奶奶。直到遇到妈妈以后,爸爸才逐渐变得开朗起来。

    离开了爸爸一个人生活,奶奶更是陷入恐惧和寂寞之中。当爸爸大学毕业的时候,奶奶差不多已经半疯了--她经常目中无人、自言自语。她怀疑身边隐藏着坏人,不让陌生人接近她的身边。

    奶奶常常在邻里之间宣称:爷爷还没有死,爷爷只是出门采集蝴蝶标本去了,爷爷很快就会回来的,带着一大包色彩斑斓的标本回来。邻里们都害怕了,不敢多跟她来往。

    于是,奶奶更加封闭、更加孤独。她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个自己无法改变的怪圈中。

    爸爸结婚以后,奶奶不愿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她认为妈妈从她的手中抢走了爸爸。她坚持一个人住,她生活在对过去漫无边际的想象里。她在家里自言自语,每天翻看抽屉里那几个仅存的蝴蝶标本。她把蝴蝶标本贴在心窝里,似乎标本上还有爷爷的体温,似乎爷爷的灵魂就固定在标本上。

    这是我童年时代定格的一个形象:奶奶一个人呆在黑屋子里,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拂着,她脸色苍白,皱纹满面,丑陋而凶恶。

    后来,我在影集里看到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照片上那个美丽的新娘就是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太太。那时的奶奶,身穿一身合体的旗袍,温婉地微笑着,眸子宛如一池的秋水。照片上的奶奶,还真有几分林徽音的味道。

    后来,爸爸告诉我,奶奶在英国教会兴办的女子师范上过学,会一口流利的英文,当时是一朵惊艳的校花。

    抗战前期,在一次全省的女学生演讲比赛中,奶奶登台演讲,她的口才语惊四座,她的风采让观众目不转睛。那一年,她只有十八岁,穿着白色的旗袍。不施粉黛,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荷花。

    当时,国民政府行政院一个高级官员的公子看上了青春貌美的奶奶,向奶奶发起密集的攻势。

    但是,奶奶不喜欢这类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她选择了蓝大褂上打着补丁的爷爷。

    爸爸所讲述的奶奶,与我印象中的奶奶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断裂。这一断裂是在哪里发生的呢?

    也许是在爷爷投湖的那天发生的。

    那一天,奶奶的生命也破碎了。我似乎听见一种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音从她身体内部发出来。

    美丽和善良都是像玻璃一样容易破碎的。

    我不禁想,当年奶奶在台上演讲,出尽风头的时候,她有没有预料到她悲苦的后半生?

    那时,她语正腔圆,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她的脸色红润,乌黑的刘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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