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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昏厥三次了。父亲就这样把我们一家人领进了严冬。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莽野被厚厚的白幕包裹了。天怎么这么冷啊?我仿佛第一次遇到了冬天。过去呼着白气踩着积雪到林子深处的情景犹在眼前,那时费力地掏开一个雪窟窿,就为了找到一颗暗红色的冻枣。全家人都不吭一声看着窗外,像专心等候一个不祥。太阳就要出来了,父亲开始动身。他已被告知:凡是雪天都要赶到附近的村里扫雪。可是厚厚的积雪啊,他怎么走进那个小村?妈妈扶着他往前,两人一边铲雪一边移动,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困在离茅屋不远的那片雪地里……

    我们家再也没有了暖融融红嫣嫣的炭火。那些炭就埋在屋后的土中,老爷爷咳着抠出来,可是刚刚装到火盆中又被外祖母阻止了。我们现在宁可贴紧在一起也不愿生上火盆。

    父亲这时大概正在那个小村里奋力扫雪。

    他与那个小村子有什么关系?他欠下了他们什么?他也许命中注定要为一个陌生的村庄服务。我不敢去那儿看一眼,因为我怕被他发现。有一次我冒险去了一次,发现那个小村里的人嘻嘻笑着站在街口上看——整个的街头只有一个瘦弱不堪的父亲在奋力推开厚厚的雪,冻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难看极了。他那时一定难受得无法言说。

    小村里的人如果这时吆喝一声站出来,一齐动手扫掉街头的积雪有多好啊。可他们只是看着心满意足。我恨他们。

    冬天里人烦躁得要命,父亲的呻吟声更大了。他有时火气大极了,一脚就把桌子踢翻。这时候全家人都不敢吭声,只悄悄交换着眼色。大青每逢这时就贴紧了老爷爷或我,一直盯着那个人。有一次他睡在那儿,它不知为什么要走过去,我们要阻止也晚了——它轻轻地吻了吻父亲垂下来的一只手。

    父亲突然被弄痒了,忽地跳起,摸起一根棍子就打。大青躲过了第一棍,吼着跑开。老爷爷忿忿地叫了一声:quot;老爷!quot;父亲扔了棍子,尖利的目光硬硬地扫了老爷爷一眼。老爷爷躲进他的屋子里去了。

    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挨一场暴打。他比铁还要硬的大脚踩着我的后背、胳膊,有时甚至就踩在我的头上。我想这个人是快死了,再不也要疯了——我会忍受下来,可是我的仇恨正因忍受而成倍增加。

    小茅屋里有了我哀哀的哭声。可是有一天这声音猛地止住。从那以后大概再没人听到小茅屋里有人这样哭泣了。

    ——那天我哭着,怎么也没法停止。外祖母走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她对在母亲耳朵上说了几句,母亲就过来牵了我的手。我们一丝丝挪到门外,沿着院墙转到拐角那儿——我和母亲都看到了,屋后正站了一个背枪的人。他正在听着什么呢。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我,而这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他们伸手指点着,说这就是那个人的儿子,他住在一座小茅屋里……不知多少人看到了被绳子拴起的父亲,如今只要有集会,只要是人多的地方,比如十几里之外有一个大集市,也一定有人前来押走父亲。

    老爷爷和外祖母、母亲,只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也一定有人大声地议论他们。

    这年冬天,老爷爷病倒了。他痊愈得很慢,后来身体衰弱得几乎不能再做什么。我记得清楚,一天早晨老爷爷在院角的一棵桃树下奋力刨着,身旁是转来转去的大青。妈妈和外祖母都发现了,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父亲被什么惊醒了,也从窗上看。没有一个人去阻止他,都觉得这事很怪。土还冻着,老爷爷刨了好长时间,又伏下身子掏。我终于忍不住,过去帮他。他弓着的长长躯体把小小的土坑遮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老爷爷掏啊掏啊,掏出了一个油布包。那包轻轻一扯就碎了,露出了一个瓦罐。大青如释重负地抿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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