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妈妈的脸一下红到脖子。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憾憾,烧饭去吧!”
我意识到他们要谈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了。当然不愿意走出去。但不走出去又是不行的。我嘟着嘴淘米,放在煤气灶上,又轻手轻脚回到房门口,侧耳听他们的谈话。
“要说老何对你的感情,那是没话说的。那些日记真感人。当时的批判实在过左。可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老何的性格变得坚硬了,而你却反而比以前随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不一定合适吧?”还是姓许的说。
我的心紧缩了。原来姓许的这些天来谈的就是这件事!何荆夫是什么人?来过我们家吗?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想听听妈妈怎么说。可是妈妈停了好久都没说话。
“这个问题你没考虑过吗?”姓许的又追问了一句。
妈妈总算开口了,声音很轻:“这些几十年前的事还去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道路,谁也难以迁就谁了。”
糟了,饭糊了。一股焦味直冲鼻子。妈妈闻到了,她开门正好看见我从门口往灶间跑,便厉声问道:“憾憾!你怎么啦?”“火大了!”我回答,心里很不安。妈妈一定猜到我在偷听。
也不知是由于那个何荆夫,还是因为我把饭烧焦了,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的脸色更难看,好像就要打雷下雨的坏天气。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吃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像人家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的时候很少很少。我惯了,但总不大开心。
“憾憾!你又不注意自己的姿势了,坐好!”
又挑剔了。这比闷声不响更难熬。妈妈心烦心乱到极点的时候,就要这样挑剔我:咀嚼时牙磕得太响啦,坐的姿势不正啦,头要碰到饭碗啦,等等,等等!常常挑剔得我不知道怎么吃饭才好。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啊!我真想问问妈妈:难道我是你烦恼的根源?那你又为什么生我养我呢?我正了正自己的姿势,小心谨慎地往嘴里扒饭,不敢去看妈妈。我知道,此刻妈妈的眼光一定是既忧伤又不安,像是责备我,又像是求我原谅。我受不了这眼光。
吃完饭,我和妈妈都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下。各想各的心事。我非常想知道何荆夫是谁,和妈妈又是什么关系,可是又不敢问妈妈。
人家一家人该坐在电视机前了吧?我和妈妈却面对墙壁。要是爸爸在的话……啊,爸爸!
这些年,“爸爸”这两个字对我越来越陌生。随便和谁讲话,我都尽量避免这两个字。最怕人家问起我的爸爸。在妈妈面前,我更不敢提爸爸。不得不提的时候,多是用“他”和“那个人”来代替。她能懂。我有一个爸爸。但这个“有”字应该用过去时态,是历史了。可是“爸爸”这两个字对我又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呀!这吸引力不会过去,不会成为历史的。我常常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或者一起去溜冰?下棋也行,五子棋。我常想,要是我们一家三口人走在马路上,人家一定会羡慕的:“看这一家人多幸福啊!”
我知道爸爸长得很好看。我保存着一张照片,那天夜里被妈妈撕碎的照片。是我背着妈妈偷偷把它贴起来的。上面有三个人:爸爸、妈妈、我。我的全部历史,就是这张撕碎了的照片。三个人的脸都被撕碎了,我更被撕成了两半。一半连着爸爸,一半连着妈妈。我不喜欢看见一家人被撕成这个样子,但又要偷偷地看。现在我又想拿出来看看了。趁妈妈没有注意,我把照片拿了出来,看了一眼,连忙又装进我的小皮夹子里。心里怦怦跳。妈妈的眼光好像向我射了过来。她不会看到的。她没有时间关心我。
怎么?照片上的三个人都活了。我原来并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多好看的三个人!多快活的三个人!环环用双手托着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