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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楚地记得通向老虎窗的楼梯先要走十五格,再走十格,最后再爬六格。那最后的六格必须完全踮起脚尖侧过身子才能爬得上去,动不动还会擦一身的蜘蛛网。但是后来三三闭着眼睛都可以跟阿童木在这里上窜下跳,就连隔壁的阿婆都知道她是“老虎窗里小囡的女同学,放学后一直来白相”。只有在这里,她暂时忘记了那些写不完的作业,忘记了爸爸规定她写的日记和那些毛笔字,忘记了第二天黑板上又有可能出现她的名字,原因是“不守纪律”。他们俩凑在电视机前面看《非凡的公主希瑞》。妈妈从来都不准三三凑得离电视机那么近,也不准她躺在沙发上看书,吃饭的时候要用手捧着碗,不准发出声音。可是在严家宅她就完全像是被放飞的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她跟这里的小孩浑然一体,像他们一样在弄堂里疯跑,跟男孩子在工地上的泥沙堆里面造房子挖隧道,往往想到要回家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那一定是三三最最令爸爸妈妈失望的一段日子。有一天妈妈洗沙发套子的时候从沙发垫子底下搜出一本后面全都是空白的家长联系手册来,而前面仅有的写过字的地方,除了班主任用红笔写的触目惊心的“和差生联系密切,请家长配合管教”外,后面理应让他们签名的地方竟然全部是阿童木的爸爸帮忙签的名。妈妈一把把正在写作业的三三拉了起来,把大门打开。因为用力过猛,那个该死的生了锈的插销竟然怎么也拔不下来,于是她把本子死命地往三三的脸上抽,一边尖声咒骂着:“你去做别人家的小孩啊!你去跟你那个严家宅的小赤佬一起住阁楼去。你去啊去啊!叫你鬼混,你今天就给我滚出去,滚到严家宅去,叫他爸爸养你去!”三三的手臂被妈妈拽得生疼,所以只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相信有一天妈妈真的会把她赶出门去,但是她很难告诉他们为什么她要跟阿童木混在一起,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她只能任由妈妈把本子劈头盖脸地扔在她头上,然后蹲在地上继续哭,哭到手指全部都发麻,全身脱力脱水,鼻子和眼眶都麻木着仿佛失去了知觉。而蹲在地上太久了,在站起来的时候不禁眼冒金星,两只脚都麻了根本不能动弹。妈妈已经不在了。她在安静到令人窒息的屋子里面望着白纱窗,外面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叶,天井墙壁上爬着的爬山虎,一蓬蓬茂密的蔷薇花藤和几只停在围墙上面的麻雀,感到绝望极了。
她真的在慢慢变坏么?
对,她已经是他的帮凶了。
现在她是阿童木的“女朋友”,班级里唯一一个成天跟男生鬼混的女生。其实除了沙发垫子下藏了家长联系手册,衣橱旧书包的口袋里面还藏了一本过期的成绩单,更不用说那些没有考到九十分的试卷。她把试卷折叠得整整齐齐,塞在学校花坛的花盆底下。那是一盆月季花,正开着碗口大的粉红色花朵。她的书包里面藏着阿童木偷来的简直用不完的橡皮和活动铅笔。为了掩盖那些在严家宅度过的时光,她成天对着爸爸妈妈撒谎。可是这些谎未免也太拙劣。三三在万航渡路的家就在学校隔壁,所以全校上下从厨房里打饭的阿姨到校长都知道,哦,这就是那个住在隔壁的女生。同学们放学后都会指着她家那扇被梧桐树遮蔽住一半的铁门对他们的家长说:“我们有个女同学住在这里。要是我们也住得那么近就好了,早晨可以多睡半小时呢。”三三倒是想跟他们换,她厌烦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住在哪里。男生们用粉笔头在她家铁门上涂写下流的话,她总是得慌里慌张地趁爸爸妈妈下班前把它们全部抹掉。老师要家访的话只要顺路拐一拐就可以了。而阿童木甚至可以借着那棵巨大到该死的梧桐树随随便便就爬上她家的墙头,再砰的一声跳到天井里。他连二楼的教室都敢往下跳,这点高度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在话下。爸爸养在天井里面的好几盆花都被他弄烂过,三三不得不撒谎说是被风吹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