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更好看的裙子了,所以她平时舍不得穿。她的裙子总是容易给撕破。她走路走得快,裙摆稍微长一点的裙子就会因为步子迈得太大而被扯坏,而她喜欢钻花坛,抄近路。很多裙子都是被栏杆给钩坏的,一钩住就撕下来一大片。但是如果不穿的话,很快就又不能穿了,她只要再长高一点点,就不能穿了。那也就是说,她进了中学以后,就再也套不进这条世界上最好看的裙子了。现在三三把裙子从抽屉底下翻出来,套到身上去,终于觉得自己在镜子里面看起来是一个漂亮了一点的女孩子。要是再矮一点,要是关节不再长得那么摇摇欲坠,要是头发不再是两根乱七八糟的辫子或许会更好看。她的心脏在乱跳,激动得口渴,而且肚子也轻微地疼起来了。她局促不安地照镜子,反复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整理,又拿了两根橡皮筋开始给自己编辫子,但是怎么样都不好看!她就是怎么样都不好看!可是也并不是因为不好看,并不是因为真的从此就要分道扬镳,并不是因为从这天起就要失去林越远,并不是因为她正在忘记越来越多的东西。那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把林越远忘记更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她从没有想过以后还会得到更多好看的裙子。她不相信这些,她宁愿紧紧地攥着手里这条裙子的裙摆,死命地攥着不松手。
他们说要去游泳,可是林越远跟阿童木走的路却并不是往游泳池去的路。阿童木跟林越远不安分地走在前面,不时跳上路边的石墩子或者是消防栓。他们尖叫着打闹着,而三三像只跟屁虫一样拖在他们屁股后面,穿着她最好看的连衣裙,沿着万航渡路走,越走越远。他们经过闹市区又往偏僻的小路拐进去。这里到处都是工厂,厂房被油漆成了各种夺目的颜色,有巨大的卡车在窄小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干燥的马路上灰尘全都被扬起来以后好像把上海笼罩了一层黄褐色的迷雾。对,就是那些黄褐色的迷雾。那天的集装箱卡车野蛮地响着喇叭从他们身旁飞弛而过,他们站在它屁股后面喷出的浓烟里目瞪口呆。三三不认识那些地方,以后她再也无法找到他们那天带着她走的路线,她再也无法从闹市区找到通往荒蛮地带的缺口,她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集装箱卡车接连从身边呼啸而过,简直已经擦到了耳朵边。那些路好像凭空消失了,或者是完全对她封闭起来了。她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没有办法再撞进那片记忆里面去。那些记忆,残缺的,像扇通往美好世界却永远关闭起来的门。
“喂,我们去哪里?”三三用手拢成喇叭状喊起来。
“去苏州河!”林越远大声说。
“哪里,去哪里?”
“我们去苏州河游泳!”阿童木跳起来,尖叫着,“去游泳!我们要比赛游泳!”
最后他们真的爬上了苏州河的堤坝,三个人排成一排沿着堤坝继续走。苏州河的气味在这个黄昏扑鼻而来。那时候这里还完全是个臭河浜,河水漆黑浓稠,好像有人偷偷往里面倒过几吨柏油,让人很难相信它竟然还可以流淌。河面上漂浮着成片的水葫芦和那些纠结在一起的墨绿色藻类植物。有时候有野猫已经腐烂肿胀的尸体涨潮的时候被撞向河堤,而白色的塑料饭盒装着馊掉的残羹剩炙堆在堤岸旁,终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心气味。河堤也没有修好,巨大的被晒得发烫的石头垒在一起。这样的炎热下午对三三来说有种蠢蠢欲动却毛骨悚然的盲目。她很想扭转头回家去,但又不想表现得像个没出息的小妞,所以她还是哆哆嗦嗦地在堤坝上走。虽然假装不去看底下那些横窜的老鼠,却仿佛还是可以听到它们磨牙的声音似的。苏州河上的垃圾船扁扁地贴着乌黑的河面行驶,汽笛发出哭泣呜咽的声音。船头一只脖子上拴着粗铁链条的黑色狼狗无力地耷拉着舌头,滴着浑浊的口水注视着岸上的他们。她想,沿着这河一直走下去简直可以横穿整个城市。可是她没有这样的勇气了,眼前的一切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