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是阿童木啊!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死死盯着每个人的小男孩,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她着迷于这样的感觉,眼睁睁看着那些陌生的东西从他身上蜕去,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在严家宅里按了别人家的门铃又领着她飞奔逃跑的阿童木。
以后她要怎么样来回忆这最后一段与阿童木厮混自甘堕落又令人害怕的时光呢?
这是高中最后一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三三知道阿童木会来找她,所以她在走出校门前跑到厕所里去,对着镜子把穿在滑雪衫里面的校服脱下来塞进书包里,顺便把那枚已经脱了漆的校徽也扯了下来。她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像个他妈的重点中学的优等生。她不是,她不是他们那伙的。其实她早就已经把那个拷机号码背了一百遍,有几次她已经拨通了却在听到寻呼台小姐彬彬有理又透着不耐烦的声音时害怕地挂断。她在做什么,她到底在做什么?她挂断电话心脏就扑通乱跳。为什么竟然有快乐得想要尖叫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呼之欲出呢?这快乐让她在清晨猛然醒过来,这快乐导致她在整个白天的摸底考试里都心不在焉,恨不得能够扔掉圆珠笔扔掉计算器一走了之。那些死去的部分又慢慢活过来了,她感觉到这点的时候既羞愧又骄傲。她害怕从睡梦中醒过来那些快乐竟然还延续着,她总是醒过来然后把压在铅笔盒底层那张捏皱的纸把那个号码再念一遍。她握着笔的手会突然发抖。该死的漫长的冬天就要过去了,而万恶的蠢蠢欲动的春天会怎么样呢?阿童木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校门口却跟周围那些小流氓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的外套被风吹得完全敞开着,鼻子冻得通红却好像根本不冷似的。哪怕没有穿耐克运动鞋和阿迪达斯的拉链衫,只是推着辆破烂凤凰牌自行车,他犟头倔脑的样子依然非常醒目。小时候他就非常少笑,所以看起来并不是那些小流氓般的粗野和玩世不恭,只是像个严肃的少年。
“走,跟我去个地方。”他不容分说地跨上了自行车。
自行车链条发出响亮的吱嘎声。好像对他来说,那些坐在严家宅阁楼里那床潮湿的被子上打“魂斗罗”的黄昏就在昨天。他努力装作这当中大段的日子都被压缩到看不见,明明已经成年却只有那颗十二岁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三三赶紧也用力踩起踏板来跟上他。他骑车非常快,在所有没有警察的路口都闯红灯,急刹车的时候轮胎橡皮发出疯狂的声音,根本就不回头看看后面的三三有没有跟上。而她呢,她用尽全力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正在找死的小孩,不要命的小畜生,那些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来破口大骂,而阿童木几次三番在那些熙攘拥挤的路口毫不费力地擦过去。三三听得到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他们沿着桥穿过了苏州河,傍晚的垃圾船紧贴着河面安静地从他们身体底下穿过去。有很多次那些助动车和轿车的喇叭拼命叫嚣着的时候三三觉得自己快死了,她的小腿麻木了,踩着踏板就好像是踩在棉花上面,但是她却依然紧跟在他的后面与那些路口擦肩而过。周围的一切她都看不到,只看到那个敞开着衣服的背影,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魂魄。为什么只要阿童木一旦出现她就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魂魄?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却又那么高兴,她已经筋疲力尽视线模糊却想大声喊叫。
那些死掉的东西都慢慢活过来了。
阿童木在一个居民新村的门口猛然刹车。他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只是倾斜着身体踮着脚尖站着,目光坚定又迷惘地盯着面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的墙壁。这是个旧的居民新村,傍晚的时候有老头围拢在冬青树下的石板凳边下象棋,熟菜摊头上挂着几只油腻腻的刚出炉的烤鸭。有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成群结队嬉闹着走过去,声音闹猛得叫人心烦意乱。许久都没有下过雨了,天空是紧绷绷的苍白色,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三三问,一边跟着阿童木把自行车随便靠在墙角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