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家宅里那股正在燃烧的煤球炉和被白蚁蛀得潮湿腐烂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只要扇动一下鼻翼就可以闻见,还有九号在操场上打排球时被汗水粘在背脊上的球衫,海伦从海南岛回来的那个冬天鼻子上被晒出的一排浅褐色雀斑,所有的一切都栩栩如生,所有死掉的东西拆掉的东西消失掉的东西都又活过来了,好像时间根本不曾过去那么久。所以被忽视被抛弃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甚至死亡都不算什么,只有消磨着我所有的耐心热情和爱的记忆啊,它们不曾逝去。我知道记忆抵不过生命那么长,可是真的已经筋疲力尽。难道非要等到一夜白头的时候才会从那个永不起航的港口被释放出来,等到众叛亲离的时候才度过这永不结束的少年时光?
可能到很久以后你都不知道你带给我心动的感受,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爱你,或者你知道但是你以为这是说笑,或者你知道但是你没有勇气来爱我,或者你知道但是你却跟其他人一样忘记了我。我不在乎这些。如果能够趁着你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让你知道我的爱当然好,但是我相信这时光只剩下一点了,然后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跟他们一样变成个普通的大人,而这点时光根本不够我们谈场恋爱的吧。我有些难过,因为我感到青春已逝。如果有一天皮肤上爬着皱纹,穿匡威运球鞋不再美丽动人,而内心里却依然是个固执的盘腿坐在凳子上等待台风过境的十二岁女孩怎么办?如果台风永不过境怎么办?
有一天,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傍晚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回家,正是中学生放学的时候,那些打打闹闹在马路上肆无忌惮把车骑成一排的小孩让横冲直撞的公交车都奈何不得。那时夏天已经进入苟延残喘的尾声,空气里到处都是腐败的花朵散发出来的甜腥气味,每次只要下过场雨蔷薇花的花瓣就烂在水泥地面上。黄昏的马路上烟尘四起,我却突然之间就泪流满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骑到哪里去。那些闭着眼睛也会浮现出来的路啊,沿着新闸路直下,经过江宁路西康路陕西路常德路胶州路直到万航渡路开阔的丁字路口出现,向左拐,第一个路口向右拐便是那个门口长着棵梧桐树的家啊。再往前经过理发摊和烟纸店便是严家宅的入口,那里有个大便池,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再往前,再往前就是在梦里都闪着光的严家宅,那些疯狂的小弄堂那些覆盖在天空里面的瓦片云。我熟识那条道路啊,就算是闭着眼睛都可以回到那里。我知道那里沿途的修车摊馄饨店图书馆和那些同班同学的家,我知道哪条小马路的红灯最少以及所有弄堂连接着弄堂的捷径。
而我要大哭是因为这一切竟然都没有用了。万航渡路的老房子不再是我的家,那里如今老鼠横窜,我呆过整整十四年的屋子改头换面成了一个五金用品零卖店,后来又变成一家根本无人光顾的照相馆。菜场早就没有了,那棵轰然倒地的梧桐树在台风过去的第二天就被卡车拖走了,树叶子掉了整条马路。我为什么还要沿着那条路骑车呢?只有在梦境里我才能毫不费力地回到那里,而现在呢,现在我怎么办?现在我迷路了,我湿润着眼眶拼命地看周围那些被改造得支离破碎的马路,就好像是陷入了一场骗局和阴谋。明明是熟悉的路名却没有了熟悉的模样,我沿着记忆往下骑却根本回不到家。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再把车停在弄堂里,不能再从脖子里把那串用丝线绑着的钥匙里掏出来打开那扇门。没有门,没有严家宅的弄堂,没有。
我的上海被涂改得一塌糊涂。我恨那些工地我恨那些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我像在头破血流的噩梦里般大哭,失魂落魄。可是这不是梦,这没有惊吓得醒过来的时候。我在记忆里呆了太久,如果有一天突然被生拉硬扯地拽出来,我会迷路,会伤心,会死掉。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要为那些撒谎精的时光付出代价,我知道我已经开始接受着惩罚,只是我想知道还得有多久,还有多久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