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告吴有,不准按杭州人的俚语,把日本兵称为日本矮子。吴有却没有听见似的,一手掰着董锡林的手,另一只手只往前方指,整一个人就欢欣鼓舞起来的样子,叫道;quot;阿乔!阿乔!我是阿有啊,你大哥。你看你都骑在马上进城了,我还怕接你不到呢!quot;
杭嘉乔穿着一套西装,脚上却登了一双日本军靴,披一件黑色大学,上唇齐齐两撇小胡子。他停下了马;淡淡地侧过头去,用日语与旁边另一匹马上的日本军官说话。
和嘉乔的略带女性化的清秀面目不同,那日本军官面有虎豹之相,一脸大胡子,双目闪闪发光,虽然戴着军帽,额下还是露出一缕又黑又亮的望发。嘉乔对他说话的时候,吴有一脸仰慕的样于,他怎么看嘉乔,也看不出他是个中国人。他甚至想不起来从前嘉乔的中国人样子了。
几句叽里咕喀东洋话之后,嘉乔才回头对吴有说:quot;有哥,跟爹说,我和小掘大佐先随部队进城,然后再来找你们。quot;
吴有就见那小掘大佐用审视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吴有就像是被什么毒虫叮了一口,立刻就是一个寒然。为了掩饰这种骨子里的寒意,吴有又故意欢天喜地地说:quot;你可快点回家,吴山圆洞门都给你腾出来了。quot;
杭嘉乔的马经一松,马儿又开始往前走,黑大学在微雨中沉重地抖动着,从那里面扔过来一句话,比水渗透的黑大学还黑:quot;我什么时候想往吴山圆洞门了?回去告诉他们,杭嘉乔,要住就住羊坝头!quot;
大日本帝国皇军第十军司令部及第十八军团,就此进驻杭州。次日,日军当局下令放假三天,纵士兵烧杀掳掠、奸淫妇女。当日军中的一支尚在钱塘江北岸的南星桥、闸口一带纵火焚烧之时,另一支日军,一路向西郊而来。
烧焚二寺门,平添了他们的快意,使他们那从骨髓缝里塞挤得满满的杀戮欲,终于又有了一次喷发的狂乐。这些来自岛国的年轻人,出征前也许还有人连一只鸡也不曾杀过。而此刻,他们杀人如麻,杀中国人如麻。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立刻就悟出了一个有关杀人的真理——杀一个人和杀一万个人,完全是一样的。杀人甚至和抽鸦片一样地可以使人上痛,又像做游戏一样地能够使人乐此不疲。
当然,作为肉身凡胎,即便杀人,也会有杀累的时候。他们从二寺门放火出来之时,天色已经大亮,他们没有选择周围的村落再去烧杀,而是折转了出来,跨入一片无人理会的荒芜的茶园。
微雨中杭州龙井的初冬的茶蓬,闪着铁绿的光泽,即使在这样的残暴的敌人面前,她们也没有那种枯木朽株齐努力的剑拔晋张之势。她们的沉默,便也一时有了某种不可判断的面貌。
而那些身穿军装的年轻的日本兵中,也许恰恰就有那么几个,是从那岛国的茶乡而来的;也许他们中,不久前就有人曾经当过茶农。否则,你何以理解他们看见这片茶园时的惊讶而又愉悦的心情呢?他们抽下了他们的军刀,搁在茶蓬上。这一片中国茶园,在那些远在异乡的年轻的刽子手看来,又是何等赏心悦目啊——和故乡的茶园真的是一样的郁绿,一样的生机勃勃呢!天空苍白,下着微雨,那是令人生发怀乡之情的天空啊。其中一位年轻的日 本士兵,突然手握战刀,面对茶园,深情地高歌一曲起来:
立春过后八八夜,满山遍野发嫩芽;
这首来自日本本土茶乡的茶曲《摘茶曲》,渗透着日本民歌中那种特有的悠扬的忧郁。而当这个离开本土多日的年轻的日本士兵才引吭高歌了两句之后,另外几个士兵竟然立刻就热泪盈眶了——他们立刻就和他们的同伴一样手握战刀,面对茶园,放声高唱:
那边不是采茶吗?红袖双统草笠斜。
今朝天晴春光下,静心静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