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几乎没几个人能听懂,但杭汉却突然抬起头来,他听懂了,他的母亲脱口用母语叫了他一声——我的儿子!就在杭汉抬起头来朝母亲叫他的地方看去时,嘉和突然跟起脚来,高高地举起手来,频频地向他挥着。杭汉朝他笑了笑,点点头,嘉和两只手举过头顶,以作揖的方式,不断地和他的侄儿打着招呼,仿佛是说:汉儿,你是好样的;又好像说:汉儿,拜托你了;还好像说;汉儿,一路平安。这种本来应该是下辈才能对长辈所做的礼仪动作,一直延续到他们再也看不见杭汉的背影为止。骑在马上的小掘一郎,用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的杭嘉和,轻轻地对杭嘉乔耳语说:quot;这个人,就是你的大哥吧。quot;
小掘上午就知道,亲手打了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又是他们杭家人,而且,还是那已经死了的女人沈绿爱的亲孙子。一开始接到嘉乔报告的时候,因为嘉乔没说那层关系,小掘挥挥手就说:quot;通知宪兵队,立刻搜寻钟楼,把那人弄出来,什么地方打的耳光,就让那宪兵在什么地方回打。中国人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打够了,就地正法,枪毙。quot;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quot;记住了,要暴尸十天的,这也是中国人的老刑法,我们也不妨入乡随俗嘛。quot;
嘉乔迟疑了一下,没走,却说:quot;刚才孔庙来人报告,赵寄客急着要见你。quot;
小掘的眼睛就一下子地亮了起来,兴奋异常地说:quot;嗅,竟有此事,看样子,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的了。嘉乔君,你估计他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吗?quot;
嘉乔这才说:quot;我看八成是和钟楼上的人有关。quot;他不敢看小掘的眼睛了,低下头去说:quot;我还没来得及向你报告,那个逃入钟楼的人,正是我二哥杭嘉平的儿子,名字叫杭汉。quot;
小掘一边穿着外套一边若有所思地说:quot;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我茶道老师羽田先生的外孙,也是明天就要来杭和我们日方接洽的南京政府的代表沈绿村的亲甥孙,还是你杭嘉乔的亲侄儿。你们杭家很有趣,先是烧了我住的院子,然后是给我的士兵吃耳光。你们抗家,的确很有趣。quot;
quot;我和我二哥不是一个娘生的——quot;杭嘉乔急忙抬起头来要申辩,被小崛一个手势就挡住了,轻轻笑着说:quot;哎,不要这样没有人情味嘛。我已经想起来了,这个杭汉,不是日本女人生的吗?quot;
quot;那你看……还要不要……枪毙?quot;
quot;我说过要枪毙日本人了吗?quot;小掘回过头来朝嘉乔一瞪,嘉乔立刻就缄了口。小掘就一边戴着他的白手套一边往外走,嘉乔也没有跟他——这也已经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凡到赵寄客处去,杭嘉乔都不用跟着。小掘走到门口,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站住了,问:quot;你全身的骨头还痛吗?quot;
嘉乔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去。是的,他全身的骨头痛,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阴雨绵绵的倒春寒时节;特别是当他听到打那日本宪兵耳光的,竟然是他的侄儿杭汉的时候;他是一个从来也不相信报应的人,但是他的骨头,确实是痛得厉害啊。
日本人给赵寄客的软禁之处安排了两间平房,相互间有一个小门打通,外面一间做了会客间,里面是卧室。
小脑一进屋子,见赵寄客昂首坐着不理睬他,他也不尴尬,只管自己桌上柜上地眼睛扫了一圈,然后才说:quot;赵先生和茶人交了一辈子朋友,怎么客人来了,连杯茶也不给,要不要我给你送一点来?quot;
赵寄客摇摇手说:quot;我只喝白开水。quot;
小掘一郎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