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然看到舅妈的目光——他就看出来了,那不就是如人太古嘛,一瞬间,竟让他想起遥远的大茶树。
电话是得茶打来的,说他是被同寝室的吴坤的事情耽搁了,现在马上就来。嘉和听了,突然心里一咯瞪,脱口就问:quot;他怎么还没有搬走?quot;
电话那头的孙子得茶沉默了一下,才说:quot;快了,他的未婚妻已经来和他登记了。quot;
嘉和这才不追问,只说:quot;别忘了买九芝斋的椒桃片。quot;
搁了电话,他还在想自己的心事,慢吞吞地往回走着,却听来彩叫道:quot;杭先生,你怎么就那么走了?quot;杭嘉和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把她看笑了,却伸出手,说:quot;暗,拿来。quot;杭嘉和这才想起自己没有付电话费,连忙口里说着对不起,把零钱就交给了来彩。来彩一边数着一边说:quot;真是儿子像老子,上回方越来打电话,也不付钱。quot;嘉和一听连忙又说:quot;我付,我付,我替他付。quot;来彩挥挥手,说:quot;好了好了,谁要他的钱,他一个人山里头改造,也是可怜。quot;嘉和连忙也挥手,意思是叫她不要再说下去。这个来彩,一点也不接令子,反而还问:quot;你们家方越怎么还在龙泉烧窑,他的右派帽子什么时候能摘?quot;
嘉和真是怕听到quot;右派quot;这二字,摇着头对付着逃一般地退了去。转过巷子的弯,才松了口气,一件心事刚放下,另一件又被捡了起来。
这件心事,正是和得茶刚才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吴坤有关。
1945年抗战胜利,杭、吴二姓的冤家对头就此结束。两个家族,一在浙,一回皖;一在城,一在乡,互不交往,更无音讯,半个世纪的纠缠,似乎已经被时光顺手抹去。谁知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杭嘉和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自称吴坤,和杭家的老相识吴升是亲戚,算起来应该是吴升的侄孙。信里说他从小就不止一遍地听老人说过杭家与吴家的生死之交。老吴升虽然早已死了,但吴家人都知道,当年他是如何背着那忘忧茶庄断指的杭老板死里逃生的。这个名叫吴坤的年轻人,自称刚读完北京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因为女朋友大学毕业分到了浙江湖州,所以他也想往浙江方面分。但是在浙江他没有一个熟人,想来想去,只好与久无交往的杭家联系。他还说,他已经打听了,听说您抗老先生的孙子杭得茶就在江南大学留校任教,和他一个专业,都是修史学的,能否请他帮忙打听一下。
杭嘉和抚着那根断指,思忖一夜,第二天就专门从学校叫回得茶看信。信是黄表纸,印着红色竖格子,字是毛笔小楷,透着才气和功夫,这样的行书拿去,哪个老先生看着都舒服。得茶倒是高兴,说:quot;我们系里,宋史一向就是研究的强项。这个吴坤修的是北宋那一块,再接着研究南宋,那是最完整的了。我先到系里问一问。quot;
嘉和心里一阵暖,看了看孙子,除了戴着眼镜之外,他和儿子杭忆长得真是像。得茶三岁以后就回到爷爷身边,他连一天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在许多地方,却惊人地继承了他那位年轻诗人烈士父亲的品性——比如他身上的那种潜在的浪漫和无私。所以1958年大跃进,少年杭得茶带着一群人来拆他们忘忧茶庄的那扇楼花铸铁门时,杭嘉和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事先这个宝贝孙子已经把叶子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收去大炼钢铁了。不过,当得茶把茶庄那张有乒乓球桌那么大小的茶桌也搬出去的时候,嘉和还是真正心疼了。对他而言,这绝不是一张单纯的桌子啊。再说,他们要桌子干什么呢,桌子又不能大炼钢铁。
他心里想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叶子就忍不住先替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