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枭雄-4
然而止,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说乱了,而且急切中,把“庄周梦蝶”说成“庄子梦蝶”。
和老师的辩论成为一场羞耻了。他几乎可以像棋手复盘一样,将辩论的全过程从头再走一遍。他分明是掌握了主动,节节推进,每一个关节都是他占上风,可是,失败的趋势却不可阻挡地笼罩全局。他就知道,他输了。在某些关键的地方,他差那么一点,滑了过去,错失机关。这些机关隐匿在蔓生蔓长的枝杈之间,他就是看不见,抓不住它们呢!可他,是那么一种生性颉颃的人,怎么能叫他服输呢?他抓不住那些机关,不要紧,他可以另开辟一条新路。用现成老套的话说,就是大王他的方法论上出了偏差。他要是甘愿做平庸的人,满足于感性的印象世界,倒也好了;可他不是,他要向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攀登,却又缺乏思维的膂力,跨越不了分界线。他就悬在中间。照最通常的俗话说,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结果,便没了个安身立命之所。有谁能看清大王的尴尬处境呢?匆匆忙忙的人世,都在奔自己的生计,能要求谁去了解大王,一个小当兵的,或者说老列兵的,知识的痛苦呢?比他低的,都敬畏他,像方才说的,怕他;高的,老师那样级别的呢,又不爱与他对话,觉着他野路子,胡搅蛮缠。所以,大王他的内心,是有着无限的孤独。
当兵又把他当油了。初入伍时的志向在一个接一个干枯的日子里,早已经磨蚀得无影无踪。他是有些眼高手低呢,这是所有的思想者差不多都有的毛病。那些为实现目标必须施行的劳动,在他们看来,都是可笑的,甚至贬损人格。看着人们努力,争取,其中最幸运的人亦不过是入党,提干,进军校,他们高傲的眼睛,最终将目标也看成可笑的了。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是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不知不觉中,他们从实际的生活里走出来,人生变得虚无了。而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思想者,能够在虚无中享受哲学的快感;他们甚至不是虚无主义者,那也可以有另一番乐趣,颓唐的乐趣。他们一半向着虚无,另一半又向着现实。现实的世界并未与他们绝缘,事实上,多少有一点是,因为现实没有满足他们的欲求,才用虚无来搪塞。他们说,“这有什么意思呢?”原意其实是,这么点小“意思”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总之,他们不是那种彻底的虚无,也不是彻底的现实,两下里都沾一点,所沾的那一点不是去芜存精,各取所长,而是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因此,他们同时就还是个人主义者。在这一点上——谢天谢地,他们真正做到了彻底,不至于分裂他们的人格。也因此——谢天谢地,他们虽然有一点苦闷,却远远及不上痛苦,他们没有痛苦这种高尚的感情。个人主义者都不会有痛苦的,但也不会有幸福。
就这样,当兵把大王他当油了。但这“油”并不在表面上,像某些老兵油子那样,军纪松懈,行为放纵,被老百姓骂作“丘八”。外表上,大王恰恰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严谨,这种严谨甚至于超出了军人,而在向政治家靠拢。就是说,他的风度,不止是在仪态上,更是出自内部的一种控制力。老兵复员退伍,是军队里气氛最骚动不安的时候。在这个驻军九个师,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古城里,流传着许多兵炸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军人复转时期。或是用手榴弹,或是用枪,最不济的也用棍棒敲碎几扇兵营和民房的玻璃窗,发泄心中的愤懑——多年惨淡经营无果。这多是发生在农村兵身上,他们抱着改变命运的希望来到部队,最后希望落空,光阴却一去不返。他们还不是再走上一辈的老路,娶妻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送行宴上,酒都喝过了量,趁了酒,又说了过头话,有哭的,有笑的,有打起来的。一片狼藉中,大王他却声色不动。他没有沾一点酒,他是早知道酒的坏处的。看上去,就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了。他一个背包来,又一个背包去,回到了老家,浙江西部,与安徽皖南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