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食记
还是幼童的时候,他吃惯了母亲的一手清淡小菜。每每到了晚饭时候,坐在餐桌前,就有工笔花鸟一般的三菜一汤:玫瑰红腊肉点缀碧绿生青豆苗,水嫩欲滴莴苣配春竹笋的一抹浅白,翠色葱花散落在橘白相间河虾仁之上,还有水墨一般浓浓淡淡晕开的紫菜汤。
那个时候,自然是以母亲的菜式为最好,爽口、无油、少有人间烟火的味道。他依稀记得母亲也是工笔画一般的美人,在厨房里做菜总不许别人进去插手,惟一可见的是窗户上粘着的白纸后面浅浅映出一个侧影的脸,轻轻有些唏嘘。一直到八九岁,在他看来做菜还是十分宁静细密的家事,直至有天父亲带他去了另一个女人家吃饭,他才惊觉,锅碗瓢盆放在一起竟然会那么大声,牛肉羊肉鸡肉鲑鱼积成一堆会这么腥气,父亲和女人不时眉来眼去,相互递筷子勺子,夹杂着咚咚锵锵激烈的剁肉声,做菜原来可以成为多么热闹的一个景象,这都让他大开眼界。
事到如今,那女人的影子已经模糊了,但却还记得那天的饭桌:红酒汁牛排刀叉一下去便从紫酱色肉体中翻滚出蜿蜒的血水,青咖喱羊肉金绿色糊状液体浇在雪白泰国米饭上,芫妥胡椒椰浆柠檬草的刺鼻香味也顺势铺天盖地纠缠到一起,亮橘色熏鲑鱼匍匐在紫苏叶上,只待黑色橄榄和透明洋葱来将其揽入怀中,而一锅子白色浓稠潜伏着银灰色蘑菇和粉嫩鸡肉的奶油鸡蓉蘑菇汤更是让他对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舌头感到无地自容。记忆中的那些食物还都分别用金黄天蓝的奇形怪状盆碗装载,摆满桌子的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这不是进餐时间而是玩乐时间,每一道菜都如同激动人心的大型游乐器械一般,让人有想要尖叫的快感。
盛宴的最后,是名叫提拉米苏的小小乳酪蛋糕,且被刻意做成令人更加愉悦的草莓口味。当他止不住扑进洋溢着咖啡和酒精味道的粉红色世界中时,父亲只问他一句话:“阿姨做的饭好吃还是妈妈做的好吃?”他怔住了,没想到这种事情也能比较。但是对小孩子来说,新鲜的东西具有打败一切的优势,他看似漫不经心地给了父亲一个期许的答案。可后面的每口提拉米苏,他的确都在想心事。那蛋糕吃到接近底部,有很多没有耐心打碎的乳酪颗粒便浮了出来,他专心致志地咬着那些小乳酪渣子,忽然就想起来,母亲在家里拆蟹粉的时候,会用极细的一根银针把蟹脚里的最微型的肉也挑出来,要把深青色的蟹壳琢磨到透,琢磨到空才算完,然后用这些蟹粉去做他最爱吃的扬州蟹粉狮子头,自然也是精心地剁肉,她的力气很小,但她做的狮子头里没有任何一块肉粒是需要咬开才能下肚的。
如果母亲也会做这一道点心,她自然是不会让他吃到那些小渣子的,但母亲是不做任何西菜的。而父亲沉迷了一段牛排以后,仍然回家来吃母亲的三菜一汤。他猜想父亲并不是因为念着这清淡小菜的好才回来的,只是因为买一处米做不了两处饭而已。但他也看不到母亲的改变,饭桌上依然是一个抱怨油料太少,一个坚决不做西菜。只有作为小孩子的他,总结出一个类似名人名言的句子:生活的苍白其实始自饭桌的苍白。
工作之初,他决意不让自己的生活苍白,所以他有两个女人为他做饭。他自以为受过高等教育,平衡感情的技巧便要比父亲略高一筹。他不会轻易地命名其中哪一个为自己的正式女朋友,但他也不会冷落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不会对哪一个多讲几句“我爱你”,但他也不会跟她们中任何一个少做一场爱。所以他的两个女人就像同一家超级市场同一个架子上两堆背靠背的红糖白糖,从来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从来都见光。
绵绵算是他的一个同事,两人的暧昧始于某个类似偷情的小游戏。他当然知道同一个公司谈恋爱是要出问题的,何况她年纪比他大,从理论上来说还应当是他的上司,所以他很早就对她说清楚,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