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器时代
文/顾 湘
老师双目已盲,因此他可以不用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睡梦和记忆的幽暗里,他仍能制造彩陶。在石壁上绘画鸟、鱼和蛙,那些赭色和褐色的纹理暗藏着细密、敏感和强加克制的表述,飞跑的人群追猎被发现的羚羊,那些经过许多年仍会在没有防备时就涌起的难以言说冲动像洞顶受惊若狂的野猪、向前俯冲的猛犸和仰角飞奔的鹿群。没有人有他同野兽作过战的印象,那些瞬息万变中的动态不知来自何处生生闯进他的头脑,再经过他悬于我们举头三尺,屡屡使我惊醒。在黑暗中我感到他注视我,目光像一只手触摸我的轮廓。他的眼睛不过是一次意外误食了有毒的植物,在野外他饥不择食,活着回来已属万幸。人们尽管喜爱他的画,但画是不能填肚子的,而且那些画都具有令人隐隐不安的作用,那些都是我的母亲。
这样的夜里,我会去照看一堆火,想象着它的出生和来历:一个夜晚一场大雷雨席卷了山谷,一束闪电从天而降,击中一棵树,或者说这棵树长久以来正是在那里等待它的降生。地生树,天生雷电,然后生火。火活了,树死了,火又为什么会死?最初那个人想,他把它带来此地……火的食物和我们的不太一样,女人和孩子收集枯叶和木头喂它。我孩提时担任这个工作,有人希望我变成一个勇士,但我一直喂这堆火。如果一只挑衅的野猫走近试图咬死一个小孩,我就用一根烧着的树枝朝它挥舞,总会吓走这样的捕食者,这是我表现出来的最大程度的勇敢。我在冬天很怕冷,我不知道火是不是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因为我也诞生在雷雨夜里,而且妈妈死了。她美丽,聪敏,又善良。
母亲的丈夫就是个勇士,人人钦佩和仰慕。他教大家做陷阱,他带头追赶二十匹野牛。野牛被他吓破了胆,魂飞魄散,没命地逃跑,前面的野牛跑到悬崖边站住了,向下一探腿发软,后面的野牛一无所知把它们撞下去,自己也一趔趄跟着下去,所有人就能吃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大家采摘浆果、尝试种植。心灵手巧的母亲制造各种工具:阳光明媚,她用右手拾起一块结实的锤石,用左手抓起一片燧石放在砧石上,垂直敲打燧石,碎片迸裂,她选中最完整最好看的一块大石片,心里想念起他,他又外出打猎了。打猎是很困难的,人们一直认为集体采集来得更合适。
我的样子和他很像,老师的目光触摸我的额、眉峰和下颌,辨认出了这个轮廓。过去他的眼睛是温暖湿润的,他遇见我母亲,遇见猎人,遇见这个世界以前,他知道有过冰河。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猎人知道他知道。他们从彼此身上嗅出冰河的残余气息,那印象使他们彼此敬重、怜惜和戒备。到处是湖泊、峪地、陡壁和瀑布,他们能感知。而现在的气候温暖湿润,中小动物和鸟类繁生。我的样貌酷似勇士,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相似。
老师回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死掉了。我们不知道何处有另一群像我们一样的生灵,他不属于附近任何族群。在未知的另一处,事物与我们一一对应,像湖水的两侧,却出于神奇它们有了相互的遭遇。不可能想象他是如何独自穿越所有对他不堪一击的脆弱生命的威胁到来,他随时可以死去,每一刻生都被死逼入死角,人们都认为他的确是死了,若非他及时睁开双眼,自然和安静地。我的母亲很好奇,伶俐又温柔,因为她是全人类的母亲。老师白天牧羊,晚上画画。
农业使人注意季节的变化,猎人最先赋予山川、森林以种种名称。母亲很好奇,伶俐又温柔。他开口发第一个音,到了彼此间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地步,他连续发出一个个清晰的音节,给她的呢哝加上意义,给她应得到更多的。他说出来,就存在,他说这是天,那是地,我,和你。她无比欢快,仿佛得到多一倍的世界。老师是异常安静的,他观察到他们这种讯息正四处遍布着,耸立的高山,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