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耳朵】
他也不拿,那不是他的事,是哥哥的事。五个老头在炎热的午后集体劳动的景象倒是有趣,弟弟看见瘦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刚刚修好了一只铝盆,他用油漆在盆底写着什么字,其他几个都在敲,胖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在补弄谁的铝饭盒,他的脸热得通红,白背心被汗弄湿了,紧贴在身上,透出两个像妇女一样的乳房。逃亡地主背对着街道,他在用锤子敲一块圆形的白铁皮,弟弟只能看见他的裸露的后背上贴着一张膏药,他穿着长裤,却把长裤挽成了一条短裤,由于严重的静脉曲张,他的小腿看上去好像爬满了蚯蚓,让人反胃。资本家看上去最年轻,他戴眼镜,头发还是黑的,身上的军用衬衫不知从哪儿弄的,这么热也不肯脱。他还模仿炼钢工人,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白毛巾,好像这么一打扮别人就忘了他是资本家了。他们四个人都埋着头劳动,没有注意弟弟,只有门边的老特务抬起花白的脑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让弟弟吃惊,左眼角有一块淤青,好像被人打的,肿着,睁不开的样子,右眼安然无恙,但弟弟清晰地看见眼眶里盛满了莫名其妙的泪水。弟弟说了一句,又不枪毙你们,哭什么?说完他就走了。
七月炎热的天气把人都赶到阀门厂的游泳池来了。游泳池不正规,长度宽度都不够,水有点发绿,也许好几天没消过毒了。来的人大多成双成对,男男女女的年轻人在一起,男的看上去便很骄傲,也不管他带来的女朋友是美是丑。女孩子不一样,有的害羞,像个木桩似的插在水里不动,有的就一点不害羞,靠在池边上东张西望搔首弄姿的。他们都不怎么游,好像是来泡冷水降温的。弟弟不甘心,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地游,结果不小心撞到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烫头发的姑娘,撞她撞的部位不巧,那姑娘竟然尖叫起来,小流氓,小流氓!她骂人弟弟不在乎,弟弟不怕女的。他回敬一句你是女流氓就继续游,但有个家伙突然冲过来拎住弟弟的耳朵,瞪着眼珠子吼,你活腻了?你敢调戏我的女朋友?那家伙手劲好大,弟弟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的手,觉得耳朵很疼,疼得快从脑袋上掉下来了。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没有盲目地与那个家伙正面交锋,回头去寻找那个烫头发的姑娘,她靠在池边上,一边咬着指甲一边冲着弟弟这里笑,看上去很自豪的样子,把弟弟气坏了。弟弟从小嘴不干净,一张嘴就骂了句最脏的,姑娘听没听见他不知道,反正那个家伙一定听见了,他后来发疯似的,一手继续揪住弟弟的耳朵,另一只手掐住弟弟的脖子,把他往游泳池外推。就那样当着游泳池里那么多人的面,好像小偷被警察当场捉拿一样,弟弟被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推出了游泳池。
弟弟捂着耳朵。剧烈的疼痛使他丧失了任何报复的念头,他很想找到一面镜子看看耳朵的情况。他自觉颜面扫地,也没勇气再跳回游泳池了,所以他向那个家伙匆匆喊了一声我认得你,然后就跑了。
弟弟回到更衣室时发现他的拖鞋没有了。进来的时候他没有租到小箱子,只好把拖鞋、毛巾、肥皂放在角落里,好多没租上箱子的人都把东西放在角落里,可他的拖鞋失踪了。不知让谁穿走了。弟弟气冲冲地跑去质问那个女管理员,那女人一点也不肯承担责任,她说,告诉你人满了别进,你非要进,鞋子丢了怪谁?你倒是教教我,我一双眼睛怎么照看三十几双鞋子?女人一边发牢骚一边嚼着一块糍饭糕,弟弟怨恨地瞪着她的嘴,忽然想起母亲描述的那个溺死的男孩,弟弟浮想联翩,就冲女人骂了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嘴里全是泥,嘴里还长草!
只好回家去。弟弟后来用一块毛巾和一条裤头裹着脚,穿过阀门厂外面那条长长的砂石路,向香椿树街走。七月毒辣的阳光不仅把路上的砂石烤得滚烫,折磨着他的双脚,它还像无数针尖戳着他受创的耳朵。弟弟的心中充满了受辱后尖锐的仇恨。仇恨主要针对游泳池里的那对男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