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舞步沉稳而滞重,以至最初觉得像在与一座石像跳舞,他的身体随时可能倾倒下来将自己压成肉饼;很快,发现他其实很温和,厚重中透出的温和尤其给自己一种父亲般的爱意。再往下,发现他的温和还有些小心翼翼。他在跳舞时从未踩过她,粗硬的大手总是暖烘烘地握住她的小手,搭在她背上的手也总是非常温厚地给着她爱抚和照顾的压力。隔着衣服,她的腰背能够觉出一只大手敦实的存在,同时也便觉出自己的腰背是多么柔韧。她眼前还曾浮现过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孩躺在粗糙的大水盆中洗浴的图画,大水盆并不曾伤害那个婴孩。他魁梧的身体发出的暖烘气息,还让她想到小鸟的窝。
她终于落进了这个窝里。……
大雨无情地浇淋下来,天空滚过一道道沉闷的雷声,一丝残缺不全的微笑引起的飘飘渺渺的回忆和憧憬掠过去了,她睁开眼,看了看自己所处的环境。水池边,一棵棵柳树在大雨中沉默不语。她扭过头,看见贾昆一动不动躺在被大雨浇得冒泡的污水中,好像倒伏在河中的一株朽树,只有头部枕在水泥莲花的基座上,水已经淹到他的下巴,再淹上去就会断了他的呼吸。一瞬间,模模糊糊的想起刚才批斗时有人说贾昆死了。她清醒过来,在雨水的倾浇中使劲眨了眨眼,澄清自己的视线,竭力使自己清醒地理解一天来的经历和此时面对的现实。也许贾昆并没有死,只是暂时的昏迷,可是水继续漫上来,他却可能被淹死。他不应该死。米娜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想站立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告诉她,自己没有这个力量。她跪在雨水中,闭上眼等待晕眩慢慢过去,然后,扶着水泥莲花的斜坡,趟着污水向前爬行。
她爬到了贾昆的身边,那是一张枯槁的瘦脸,很安详地睡着。米娜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同校的男老师。最初,知道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美术学院高才生。后来,听说他搞同性恋,止不住从心底生出极大的厌恶和蔑视。再在校园里碰面时,总是装做看不见,匆匆地躲开。即使是现在,她也依然难以消除这种反感,只是觉得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
她先把那块挂在他脖子上的牌子摘下来,然后,跪着用双手将贾昆从污水中往外拉,想让他斜躺在水泥莲花基座上。她把他的胸部拉出了水面,让他躺在那里,露出了上半身。这时,她才又想到:贾昆是不是活着?在她磕磕碰碰拉扯他的时候,贾昆已没有任何知觉。
然而,她总觉得他似乎还没有死,便使劲摇撼他的肩膀。他依然像死人一样没有反应。她又掀开他的眼皮,那眼睛像死鱼眼一样吓人,没有任何光泽。米娜在瓢泼大雨中跪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也许应当呼唤一下对方?那么,应当称呼对方什么?过去,她称他为贾老师,对方自然也称自己为米老师,以后,他因为“同性恋”受了处分,她便不再与他打招呼了。现在,情急之中,她顾不得多想,只能大声喊道:“贾老师!贾老师!贾老师!”在瓢泼大雨中,这个对磕磕碰碰的搬动已没有任何反应的贾昆,听到呼唤,眼皮居然慢慢蠕动起来。米娜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一个心跳都停止了的死寂中,贾昆慢慢睁开一线眼皮,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好像在极为古老的回忆中辨认着米娜,那朦胧而又令人恐怖的目光盯视了好一会儿,嘴唇微微歙动起来,像要说什么。米娜此时呆若木鸡。贾昆似乎在做最后的努力,在微弱的呼吸中,他的嘴唇歙动着发出了声音:“……米老师。”尽管声音极其微弱,但一字一字听得很清楚。一天以来,一直被当做“反革命流氓犯”批斗,此刻听到这个称呼,米娜的两眼一下溢出了泪水,同时便明白了自己的呼喊为何使这个濒临死亡的人睁开了眼睛。米娜迎视着对方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表明她听到了对方的称呼,并感谢对方的称呼。贾昆在得到了准确无误的判断之后,头歪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