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十四章
宋发总算找到了革命的感觉。当他带着王小武、田小黎坐上去北京远郊农村的长途汽车时,就感到扬眉吐气。王小武从来都是听他的,田小黎一听说去农村煽风点火破四旧,就十分积极,一路上好奇地问这问那。对这个从没去过农村的初中女生,宋发显出懂得一切的成熟来。车窗外掠过的田野村落,白杨树相夹的宽阔大道,正让他带着浩浩荡荡的革命风火杀向老家。
他的长方脸永远是端正的、贫困的,水平的眉毛永远是浓黑的、锋利的,眼睛经常半眯着,水平地盯视人。在北清中学时,他无时不刻地感到自己是来自农村的贫农子弟。在北京城内的重点中学念书,周围都是革命干部子弟、知识分子子弟,他从一进校就感到自卑。特别是当学习比较吃力时,他尤其觉得自己是一条农村的狗跑到了城市里。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学校,总觉得自己像躲在什么地方,有点小小不安的感觉,“寄人篱下”这个成语经常跳在眼前。自己的皮肤比城里的同学粗糙。他们在校园里跑动时,空气一定是光光滑滑地抚过他们的面孔;而他在校园里跑动时,空气的掠过只让他觉出自己皮肤的粗糙,他把城市柔润的风也磨粗了。他的目光是狭窄的,不像那些城里的同学开阔。当他们的目光扇形张开普照校园时,自己的目光总是锥子一样直盯盯地看着眼前。连自己的呼吸也带着农村的特点,烘热粗糙,他是在火炕上睡大的,呼出的气带着烘热的土坯味。
宿舍里惟有他的被褥是大红大花的农村粗布,每天晚上铺展被子睡觉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土疙瘩。临睡前同学们都说笑着脱衣服铺被子,那时,他往往会感到自己是掺到白面里的一粒砂子。按说同学们的被褥衣装也很朴素,然而,他们都是一色的城市味道。干部子弟常常穿着军人的绒衣绒裤、内衣内裤,铺着军队的草绿褥子,那是一种朴素的高贵。
那些工程师、教授的子弟穿着都很合身,毛衣、毛裤、毛背心,棉毛衫、棉毛裤,背心、短裤,一层一层都显出朴素的文雅来。他的衣服没有这么多层次,脱了厚棉袄,就几乎要光屁股钻被窝了。勉强有的一个层次,就是一件粗布衬衫,也带着土气。同学们从来没有讥笑过他,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和他们的差别,他也极力忽略这种差别,想方设法混入宿舍熄灯前的片刻海聊,然而,在钻入被窝的一瞬间,粗布被子与滚烫身体的磨擦还是提醒了一切。
每当星期一,那些周日回家改善了伙食的同学们大都吃不完早饭的一个窝头和午饭的一份米饭,他就常常在一片友善的说笑中帮他们扫荡。同学们绝无对他的讥笑,有的女生竟会很不好意思地央求他说:“我的米饭给你一半行吗?”那时,他多少处在了助人的男子汉地位上,他也装做非常豪迈地说:“行,那我就再努把力。”同学们纷纷把窝头米饭堆到他的碗里,在一片友好的气氛中他喂饱了肚子,也咽下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自卑。一个人有了自卑,便要寻找平衡。他刻苦学习,然而,成绩却总不理想,这使他的自卑有增无减。
他也刻苦锻炼,然而,体育成绩也是中下水平。在跑道上长跑时,他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感到从小的生活没让他长得人高马大。他也在政治上努力,然而,除了当上团小组长外,再没有什么突出业绩。他远没有那些干部子弟政治敏锐。
他倒是做成一件独领风光的事,就是买了一把推子,给全班的男生义务理发,这使他获得了好人缘。每当同学们围上毛巾,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让他理发时,他就成了调动一切的中心人物。让转头就转头,让低头就低头,让扭过来坐就扭过来坐。围观等候的一群同学以他为中心说笑着。他推着、剪着、指挥着,一个理完又理一个,成为受欢迎受奉承的人。这种风光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也成为一个让他有些耻辱的记忆过去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