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十三章
母亲再一次焕发出了讲述这一技术发明的热情,她拿起炒菜的铲子又比划起来。这次是拿桌上的碟子作为泥巴来铲,两个手抓着菜铲,插入桌面和碟子的缝隙,然后撬起铲子,将铲子一下插入碟子下面。碟子在桌面上滑行着,被碗挡住,她终于将碟子铲了起来。李黛玉生怕她把碟子又一扬摔个粉碎,连忙伸手制止她。母亲这次倒还清醒,说道:“我就是和你讲这个道理。”
说着,就把铲子放下了。在以后的相当一些天内,李黛玉都要转移她对这个技术动作的示范热情。
李黛玉在北清东校的校园内走着,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确实很容易适应环境。不仅母亲适应了现状,自己似乎也适应了现状。父亲的自杀,对她是一次崩溃性的打击,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依靠失去了。当她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和蔼的面容时,家变得一片空洞和冷落,自己的生命也荒凉了。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供奉父亲的骨灰,她便将它放在父亲生前的写字台上。又觉得不妥,便挪到空落落的书柜上,不高不低居中放着,还在上面罩了一块黑纱。她把一张印着山水的明信片背靠在骨灰盒后面,算是用这片山水为父亲设置了墓地。当她沉默不语地布置时,母亲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书柜上的骨灰盒,说了一句:“能这样做吗?”见李黛玉不说什么,看了看便走开了。
那个早晨,李黛玉醒来便看到了床边的小推车。小推车那绿叶衬托着朵朵红玫瑰的图案在台灯光和窗外黎明的交相映照中像婴儿的梦。小推车离台灯很近,灯光像风一样涨满了小车篷。被照亮的小车篷又像一个美丽的大花灯笼,让她生出许多遐想。突然,她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她赶忙跑到母亲的房间,看到了父亲留下的认罪书和给母亲的两封信。
她又跑到书房里,看到了坐在书堆面前安详长睡的父亲。她和母亲当天就把父亲的认罪书交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母亲又让她将父亲的那封长信也交上去。最短的那封信自然是遵嘱销毁了,现在,这一切都不明不白地过去了。父亲畏罪自杀,母亲是什么性质,至今模糊不清,母女俩在痛苦与麻木中适应了这一切。
李黛玉心不在焉地来到北清东校的荷塘边散步。这里没有一丝硝烟,安谧的小路环抱着荷塘。满塘荷花早已残败,憔悴的黄叶与几枝露出水面的枯黄花茎在述说冬天即将来临的预言。三三两两的大学生在这里散散漫漫地溜达着。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走着,心不在焉地左右看着,哼着一支莫名其妙的歌曲。李黛玉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失去了父亲,但还是活下来了。一个人只要生命还在,是不是离开什么都能活下来?想到这里,她既感到寒冷和可怕,也觉出一点超脱烦恼的纯洁与安静。在这冷冷的风中漫步,心情竟然逐渐好起来。这里被高大的桦树、杨树包围着,风显得柔和了,太阳便挣扎出一个模样,不那么颤栗了,比较安稳地照耀着这片小小的风景。穿着薄棉袄走在阳光中,她甚至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她的棉袄外边罩着一件天蓝的布衣服,两臂带着深蓝色的袖套,底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裤子,脚下穿着搭襻黑布鞋。趟着这里的风光走,柏油路很清洁,她也很清洁。
正当她在一片初冬的阳光中暖洋洋的漫步时,眼前出现的景象破坏了她心头的明朗。
她看见卢小龙正和一个高挑而美丽的女孩并肩在荷塘边慢慢走着,隔着丛树稀疏的秃枝,可以看到卢小龙自信而又平静的额头与眼睛,他正在讲述什么。那个女孩一看就像初中生,带着少女忧郁、腼腆的多情。李黛玉感到有些难受,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一样发紧。她从两个人手拉手走路的亲昵中,自然看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那个女孩不得不让人注意的美丽,真正给李黛玉带来了折磨。高中以来,李黛玉一直钟情于卢小龙,那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在生理上获得自信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