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十一章
经年迈的老头。
他止不住咳嗽起来,胸口有些憋闷,左肋下也不舒服。他慢慢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今年他已经六十九岁,再过一年,就七十了。他从来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想着还有多少年可以做多少事。现在,浑身上下露出的疲惫和衰老甚至让他想到,自己能否活到明年的七十周岁。当他在屋子里站住时,对自己的身体有了非常明确的感觉,他觉出自己心脏已经衰弱,消化系统已经呆滞,全身气血的循环已经枯涩。当他在屋里慢慢走动时,他很难将一身衣服挺拔地架起来。文化大革命让人难以承受的不仅是政治上的打击,还有肉体上的打击。一想到随时可能被揪斗,被勒令弯腰,被罚站,被揪上批判会,他就不免胆战心惊。一个再了不起的政治家面对这样具体的打击,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当造反派揪着他在走廊里背毛主席语录时,当造反派让他和王光美站到桌子上弯腰接受批斗时,自己只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那时,他也便想到,这个年龄的老头在农村已经是老态龙钟地柱着拐杖了。
这样想着,他再一次觉出自己的身体与身上穿的衣服不配套了。他看了一眼旁边柜子上的穿衣镜,镜中的自己十分衰弱地架着一身庄重的中山装。他明白自己的感觉从哪儿来了。他现在穿的浅灰色的中山装是他作为党的副主席和国家主席出场时最常穿的一身衣服,然而,这个已像农村老头一样衰弱的身体架不起这身国家主席的中山装了。这套中山装是朴素的,又是端庄的,他的身体却到处出现了萎缩,他甚至觉得很难挺直自己的脊背和脖颈了。当他在屋里慢慢走来走去时,脚步有那么点小心翼翼怕摔倒的意思,那已经不是国家主席的脚步了。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不仅在政治上,也在身体上、精神上几乎完全被打倒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毛泽东的大照片。那是毛泽东在北戴河照的,戴着帽子穿着一件大衣背着手站在海滩上,后面是大海,风把大衣一角吹起来,毛泽东显得高瞻远瞩,深沉伟大。毛泽东现在当然还能架起他的领袖衣装,可是,倘若让他每天也接受这样的冲击,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很快衰弱下去,和他那一身笔挺的领袖装不配套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不能有任何不尊重领袖的思想意识。
他走出书房,来到卧室门口,听到王光美的呼噜声已经变成柔和一些的鼾声。他慢慢走进去,借着门口射进来的光亮,看见王光美已经翻过身侧睡着,被子很乱地缠绕在身上。
他想了想,没有惊动她,又退了出来。觉得胸口还是有些憋闷,不舒服,这种情况下慢慢走一走最好,于是,他便在客厅里走了走,思索了一下,又慢慢走到院子里。工作人员全部走尽了,倒也显得清静。院子里是一派春天的气息。星光凉凉爽爽地照下来,能够闻到中南海湖水的气息、松柏的气息和柳树刚刚发绿的气息。
他在中南海住的这套院子叫福禄居。福禄居并没有给他带来福,反而成了他被变相软禁的地方。他每天只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或者坐在家中一动不动,再就是到中南海怀仁堂大字报区看大字报。当他在福禄居与怀仁堂之间的路上行走时,中南海的一切人员都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他不会离开这两点连线。去中南海其他地方散步,他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权力;而去怀仁堂往返,倒是他接受革命大批判的老实安分的表现。
夜晚的空气挺宁静,他转着转着便走到院门口。看见外面的树、房子和路,觉出深夜的中南海似乎还和平安静,受到这个和平安静的诱惑,他不由得迈出了院门。中南海过去是绝对安全的,现在,只要没有造反派揪你,自然也是安全的。造反派这个时候都不会活动了,他尝试着在院门口来回走一走。这种走动似乎有着一种意义,那就是他还有比院子更大一点的活动权力,他也还有走出院子活动的一点勇气。这样,他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