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十二章
当和卢铁汉约定今天晚上八点在天安门广场见面后,米娜心头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她是在校门口传达室打的电话,放下电话,在夏日下午的阳光里拣着树荫慢慢往回走时,她甚至忧郁起来。从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一天她被揪出来批斗开始,一年来,她似乎一直在盼望和卢铁汉的重逢,那曾是她的目标,甚至是很遥远的目标。特别是在去年最痛苦的半年里,这个目标像黑夜里波涛翻滚的大海上远远的一座航标灯,飘忽不定地带给她希望和想象。今天,目标近在眼前了,她却恍恍惚惚,懒懒洋洋。
阳光耀眼地普照着校园,主教学楼和前面的小操场一片傻呆呆的炎热。自从春天学校里进驻了军宣队后,学校比过去平稳有序了,也比过去平淡麻木了。整个校园就像这傻呆呆的炎热一样,有着说不上来的懒怠与沉闷。她在想,和卢铁汉的即将会面为什么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兴奋?是因为拖得时间太长了,把她的感情拖麻木了?卢铁汉现在和她一样,最紧张不安的阶段似乎已经过去,正处在“靠边站”的位置上。那是不再遭受运动初期大规模批判的日子,也是终日麻木不仁的绝望和苦闷的日子。在今天的电话里,她听出了卢铁汉声音的干燥、混浊与滞涩,在依然显得沉稳宽厚的言语中,流露出他对这个会见的期望,他说:“咱们该见见面了,时间太长了,一年了。”她当时回答他:“见到我,可别吓着。
我脸上的伤痕还没褪下去。“卢铁汉说:”现在还会在乎这个吗?一年不见了,咱们好好聊一聊吧。“
米娜第一次听卢铁汉说“咱们”,既有勾起回忆的亲切感,又觉得十分陌生和遥远。她想了想,便同意了,因为她似乎没有不同意的理由。约定在天安门广场见面,因为这是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晚上八点钟的天安门广场人肯定不多也不少,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站着说会儿话,比去公园更合适。无论是光天化日,还是傍晚幽静,两个年龄悬殊的人在公园里会面都会惹人注意,极不妥贴。晚上八点钟的天安门广场天不黑也不亮,朦朦胧胧的光线下,脸上的伤痕会模糊一些,卢铁汉的目光对她的压力也不会太大。她这时才想到,和卢铁汉约定会面之所以情绪忧郁,可能还因为自己脸上的伤痕。
阴阳头早就去长就短,重新长了起来,现在成了齐脖颈的短发。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疤经过近一年的精心养护,褪了几层皮,总算长拢长平了,但还是留下了深色的痕迹,像棕色的油彩描绘出来的一样。因为这个伤痕,她不愿意见过去认识自己的男人,特别是像卢铁汉这样赞赏过自己容貌的男人。在北清中学面对着校内的男男女女,她早已无所谓了,因为这里的人都是看着她一脸伤痕地过来的,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还有人会宽慰她:“长得比过去好多了,不怎么显眼了。”然而,一走出校园,脸上的标记还常常成为她行动的障碍。冬天可以戴口罩,春天、秋天也可以戴,夏天就不行了。迎面走过来军宣队的范排长,这是一个方脸剑眉挺英武的年轻军人。她看着范排长说道:“我今天晚饭后出去一下,看一个过去的同学。”范排长穿着一身军装,背手而立,挺首长地点点头,说:“早点回来。”
在北清中学,他现在就是最高领导,带着一二十个战士管理着全校。他又装作巡视整个校园的样子看了看四周,含笑对米娜说道:“图书馆我已经和他们打了招呼,你想去借书,可以去。”
米娜觉出了范排长笑眯眯目光里的另外一层含义,这层含义使她这些天来的生活增加了别样的兴奋。她早已不再装疯了,因为军宣队经过初步审查分类,把她及几位老师从“牛鬼蛇神”队伍中解放了出来。虽然她每天还去参加劳改队的劳动,然而地位变化了,她成了劳改队的副队长,帮助军宣队管理劳改队。她便有了经常向范排长汇报工作的机会,范排长也经常笑眯眯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