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十四章
每天清晨,当母亲扛着铁锹去参加劳改时,李黛玉不再送她。半年前,她在马胜利的催促下,在北清大学贴出了声明,与母亲划清界线。现在,母亲去参加劳改,她再不接送,母亲回到家里,她也再不称她“妈妈”。母女俩就像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在一起吃住而已。
李黛玉站在窗前,看着穿着褐色开身毛衣的母亲扛着铁锹往院门口走,将近一年的劳动改造,母亲已经获得了每日把铁锹扛回家的资格,每天早晨可以直奔劳动地点,省去了到牛棚集中的科目。她的阴阳头在一年时间早已削长就短,重新长成了均匀的花白短发,身体似乎也比过去结实了一点。她走出院门,站在那里招呼着,那边院子里便走出一个扛着铁锹的老太太,那是生物系的一个老教授,一头白发,一张布满核桃纹的瘦脸,两个人凑到一起,一同去劳动改造。母亲还转过身仰起那张浮肿多皱的脸往这边楼上张望了一下,目光从李黛玉站的窗口扫过,好像在眺望一个陌生的地方,目光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内容。然后,便和生物系的老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说话的样子想必又是过去那种唠唠叨叨。
夏去秋来,清晨,外面亮屋里黑,望着母亲逐渐消失的背影,李黛玉左手抱着右肘,用右手的手背轻轻托着下巴,在亮暗交界的窗前目光朦胧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抖了抖头发,清醒了自己,开始洗脸刷牙。她还特别将自己的小屋收拾整洁,将床上的枕头被子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最初,是被子在下面枕头在上面,想了想,又将枕头放在下面被子放在上面。又想了想,将它们分开,枕头还放在床头,被子方方正正放在床脚。又看了看,将被子扭转成45度,斜放在床脚。这样站在自己的小床前,感到十分的妥贴。床头的写字台上台灯亮着,粉红的灯罩下,一派暖色的灯光照在床上。枕巾上两只熊猫正在娇憨地戏耍,床单是浅豆绿色的,上面有红蓝黄长条纹,在台灯光的照耀下暖暖地迎接着什么。枕头与被子像两脉小山,环抱着一片秋草茂盛的田野,造就了充满诱人气氛的好风景。她把台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清晨的昏暗,窗外一片冷清的明亮。她又把台灯打开,眼前只有一床暖意,房间里的黑暗及窗外的明亮都淡薄了。她开灯关灯反复了几次,突然想到时间,看了看写字台上的闹钟,已经是七点半,便立刻脚步匆匆地来到母亲卧房的阳台上,朝楼下院门口和更遥远的方向张望。
在经过母亲的卧室时,她看到了母亲一人独睡的双人床上被褥的零乱,闻到了屋里一股捂了一夜的污浊气味。看看远处的路上没有出现来人,她想了一下,进了阳台门,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伸手整理起床上的被褥,一边整理一边不时隔着阳台的纱窗门朝外张望着。
当她叠被时,被子一抖开,就浓浓地腾起母亲身体的气味,那气味也像母亲的面孔一样,浮浮肿肿地飘荡在空间。她迅速将被子叠好,将褥子铺平,床单拉整,枕头拍松理好,然后,在清晨的晦暗中打量着贴墙而放的双人床。父亲已经离世一年,床上主要是母亲的气味,也残存着父亲的一丝气息。这被子、床单、褥子及枕头都是父亲在世时的旧东西,多年的浸濡留下了父亲的遗味。父亲去世后,母亲独睡双人床,被子收起了一条,枕头还是两个,每天晚上还像过去父亲在世时那样两个枕头并排放着,母亲说,这样睡她习惯。李黛玉将两个枕头摞在一起,成45度放在双人床的左前方,被子呈45度放在双人床的右前方,枕头和被子成八字形环抱着一方风水,像是昏暗寂寞的山林,又像是古代的陵园墓地。父母的卧室里有股沉闷而又陈旧的气味,这气味让李黛玉感到窒闷压抑,又感到血缘相连的亲近。这里被褥的味道,家具的味道,墙角堆放的什物的味道,床底下各种布鞋皮鞋的味道,墙壁的味道,都在述说她这个生命的由来和成长。
她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