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奶奶无心去顾群鼠,在铺上辗转反侧,脸上汗唏了,留下一道道痕迹。爷爷拿着棍子赶鼠,群鼠霸道凶恶,俱有跳梁之意,打死十几匹后,才悻悻地退出棚去,散到小山各处觅食。水鸟们已飞去水面捕鱼,山上树上留下了它们的羽毛粪便,白白黑黑斑驳一片。日头从黄水中初冒出来时,血红的一个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会流瘪。后来东半边水天一色,中间夹着个翻转的彻底红球。一会儿显出金色来,显出银色来,形状也由狼亢肥硕变得规矩玲珑。日小水天阔。我爷爷查看了一下水势,见昨天插下的树枝依然齐着水边,水已平头,不再见长,四周也没有了那些张狂的大浪,水如平镜,旋涡尚有,但都浅了。水上漂来许多杂物,一层层绕着土山。爷爷拿来一支长柄铁抓钩,脱了光膀子,挺着一坨坨肉,沿着水边打捞漂浮物。箱、柜、房梁、木架、浮树、铁桶,各色杂物在爷爷身后排成了队。奶奶的叫声已不响亮,一阵阵传来。爷爷苦着脸,加紧干活,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开去。有些栗树被洪水淹了,参差不齐地露出大大小小的冠,叶子全是死色了。在栗树附近,爷爷看到一团黑白不甚分明的东西在起伏,便铆足了劲。一抓钩扔过去,听到水里噗噗响两声,水面上湮开两片暗红的颜色,用力拖过来,我爷爷肠胃抽搐成团,吐出一口口黄水来。
爷爷用抓钩拖上来一个死人。衣服缕缕片片地连着,露出胀鼓鼓的身体。死人挺直双腿,十个脚趾头用力张开,肚子已胀成气球状,脐眼深陷进去。再往下看,见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齐根没了。死人脖子细长,肩胛处被爷爷的抓钩凿上两个黑洞,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脏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须,凌乱地纠葛在一起。嘴里两排结实的黑牙龇出来,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还挺挺的似尖笋。左眼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窟窿,里边沉淀着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络挂到耳边,黑白分明地看着世界。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圆的洞。头发灰白相杂,头皮皱得如吐尽丝的柞蚕。死人立刻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我爷爷闭着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捞浮物,用力涮净抓钩,拄着,一路吐着,挨回了草棚。
奶奶已经精疲力竭,躺着,如一条出水的大鱼,时时做痉挛地一跳。见到爷爷进棚,她惨淡一笑,说:“老三,你行行好,杀了我吧,我没了劲,生不下你的孩子啦。”
我爷爷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两个人眼里都盈出了泪水。爷爷说:“二小姐,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奶奶的泪水流到脸上。奶奶说:“你别叫我二小姐。”爷爷看着奶奶,想起了往事。奶奶又发作起来,一声声哭叫:“老三……行行好……给我一刀吧……”爷爷说:“二小姐,你不要往坏处想。你想想,我们能过到一块,是多么样地艰难。杀人时你给我递刀,放火时你给我抱草,千万里路程,你一双小脚也走了过来,猫大个孩子你就生不下来他?”奶奶说:“我实在是一丝丝劲也没有了。”爷爷说:“你等等,我弄饭给你吃。”
爷爷粗手大脚地煮了半锅饭,盛满了两碗,一碗自己端着,一碗递给奶奶。奶奶躺着有气无力地摇头。爷爷恼起来,把一碗饭用力摔出棚去,吼道:“好吧,要死大家一齐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说完,不再看奶奶,见饥鼠在棚外如饿狼般争斗。奶奶用力一跃,坐起来,夺过一碗饭,用力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任泪水在腮上流。爷爷伸出大手,感动地抚摸着奶奶的背。
这一天我奶奶发了三个昏,傍晚时,像死去一样直挺挺仰在铺上。爷爷守着奶奶,一身汗,满脸泪,傍晚时,深了眼窝长了胡子,心里是一个混沌世界。
暮色渐渐满了棚。土山上又飞来无数大鸟。
昨晚那样蟋蟀振翅发声,声声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