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
。他把中指伸进扳机圈。
他还是没扣扳机。因为,又一群野鸭从空中盘旋着落下来,也如一团旋转的彩云。泥渚上的野鸭全乱了,有的在地上跺脚,有的飞起来,不知是对同类的到来表示欢迎还是表示愤怒。他懊恼地看着乱纷纷的鸭群,轻轻地把枪抽了回来。太阳变成了尖尖的红薯形状,射出绿幽幽和紫灿灿的光线。那只金环蜻蜒被野鸭惊动,贴着水面飞过来,落在了他的掩体上。它用六只足抱住一个高梁叶,把长长的箍着金环的尾巴垂下来。他看到蜻蜒眼睛上那两个明亮的光点。鸭群渐渐收拢,平静,被鸭足点破的水面渐渐向四周扩散着同心圆,圆与圆碰撞,挤起一道道皱褶。
两群鸭合成了一群。他想,要是有一张大网,迅疾地罩过去……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网,他只有枪。他小心地摘下引火帽,拨开堵枪的棉絮团,又往枪口里倒了三次火药三次铁砂……又一次瞄着鸭群,他心里充满着古老的嗜血欲望,是这样一大群鸭,是这样一根细细的枪管……一他再次悄悄退回,又将两筒药装进枪口,枪管差一点就要满了,他堵了枪口,托起枪来时,感到了枪的重量。抖抖的中指按住扳机,击发的一瞬间,他闭了一下眼。
枪机响了一声,机头啄在金黄色的引火帽上,枪未响。水汪子的圈子似乎在逐渐收缩,游荡于天地间的紫气愈来愈浓,红色愈来愈淡,水面亮度不减,但逐渐深邃起来。鸭子拥挤在一起,显得那么厚实、漂亮、温暖。鸭毛平软光洁绚丽,它们似乎都在用狡黠的眼睛轻蔑地盯着他的枪口,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他取下引火帽,看了一下机头在火帽上留下的痕迹。鸭群里漾出了腥热的气息,鸭身相摩发出光滑柔软的声音。他把引火帽重新安进去,他不相信竟然有这等事,爹,奶奶,不都是一次击发成了功吗?爹死去有十几年了,但爹的故事还在村里流传着。他依稀记得爹个子很高,脸上凸凸凹凹,腮上有黄色的胡子。
爹的故事已被村里人传神了,他一闭眼就能看到一幅幅画面。起初是在一条通往田野的灰白土路上,爹扛着一架沉重的木耧去播种高梁,前前后后走着头颅沉重的农民。路旁有桑树,桑叶长得如铜钱大。有鸟鸣声。路边的草很绿。路沟里水不浅,浅黄色的水草上漂着青蛙卵块。耧杆压着爹的脖子,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斜刺里钻出一辆自行车撞在爹身上,爹趔趄了几步没有倒,那辆自行车却倒了。爹慌忙放下耧,把自行车扶起来,又扶起骑车人。那人五短身材,走起路来膝盖处吱吱悠悠地响。爹恭敬地说:柳公安员。柳公安员说:瞎了你的狗眼。爹说:是瞎了狗眼,您别生气。柳:你敢骂我?狗娘养的王八蛋!爹:公安员,是您撞到了我身上。柳:放你娘的狗臭屁!爹:您别骂人,是您撞到我身上的。柳:××××。爹:您不讲理。旧社会有些好官也是讲理的。柳:噢,你是说新社会不如旧社会?爹:我没这样说。柳:反革命!响马种!我崩了你!柳公安员从腰里掏出一杆盒子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爹的胸口。爹:我不够死罪。柳:四舍五入,够了。爹:那你就崩吧。柳:我没带子弹。爹:滚你妈的蛋!柳:我不敢崩你还不敢揍你?
柳公安员飞快地向前一纵身,膝盖咯吱吱响着,那杆盒子枪长长的枪苗子直戳到爹的鼻梁上。慢慢地从爹的鼻子里渗出了黑血。农民们上前拉走爹,年纪大的给柳公安员赔着不是。柳公安员悻悻地说:饶你这一次。爹站在一边,用指头擦下鼻血,举起来,仔细地看着。柳: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爹:乡亲们,大家都看到了,要为我作证。(用力擦两把脸,满脸是血)老柳,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爹一步步逼上前去,老柳举着枪,高声叫:再走我就开枪啦。爹:你那枪不通气。爹用力抓住老柳的手腕,把枪夺出来,狠狠地扔进沟里去,溅起很高的浪花。爹捏着老柳的脖颈子,前后搡了几下,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