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麦德的孩子
哪个没有撒过这样那样的谎呢,告诉你吧,我们全班同学的家长都是有头有脸的,有的是工商局的局长,有的是刑事法庭的庭长,有的是“太平洋百货”的老总,最臭的也是揣着持枪证的警察……可我心里雪亮,全是些鬼话。在这种事情上,说真话的是傻瓜。真正的傻瓜,和天才的弗雷斯特?冈普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你稍稍聪明一些,你就晓得说你爸爸是下岗工人,也没人给你捐献希望工程啊。
我的十八岁生日是在麦当劳过的。我的生日是4月11号,4月11号确实是一个非常平庸的日子,除非一个和我同月同日出生的家伙名扬四海,它才会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时辰。我是在麦当劳和同学们一起过的生日。爸爸没有回来,他还在秋风落叶的丫丫谷保卫军需仓库,仓库们活像碉堡,都是圆柱体的,有着一个尖尖的屋顶,就像是一些戴着草帽、不苟言笑的农民。妈妈也没有回来,她跟着爸爸的老战友跑边贸去了。就是那个送我弯刀的老战友,他现在据说是发了,手下有了十七、八辆大篷车,涂得花里胡哨的,载着清仓查库弄来的陈货,在尘土飞扬的中哈边境乱窜。他邀请妈妈做他的合伙人,我觉得很可笑。我问妈妈,你都下岗了,拿什么去合伙呢?
妈妈说,除开你爸爸和他的战友情不算,我还兼着他的会计呢,算是拿我自己去入伙……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安逸,我说,把你自己……拿给那个叔叔去入伙,有这种战友情吗?妈妈,这合适吗?
妈妈显然是心烦了,她心烦了就什么道理都不讲,她说,合适?我不晓得这有什么不合适!
唉,我就想,可怜的妈妈,她在闹更年期了吧,她跟我说过,她现在常常失眠、心慌、耳鸣,月经紊乱呢。妈妈下岗以后,爸爸赠送给妈妈一架老年车,约等于那种三只轮子的自行车。有一回妈妈骑着老年车横穿大街,差点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面的撞倒。妈妈破口大骂司机瞎了眼,司机是个小伙子,赔着罪,说自己没有看见她。妈妈就冷笑,说,你没有看见我?退回去一二十年,你只怕老远就看见我了!围观的人群轰然大笑,妈妈的锦言妙语一夜之间传遍了东郊一百零八坊。稍稍上点年纪的人点头叹气,说,退回去一二十年,那还用说!我这才晓得,一二十年前,妈妈的姿色、风情,在灰蒙蒙的东郊也算是一绝的。唉,怎么我从小看她,她就是一个中年妇人呢?我只觉得她那双吊眼睛长得很古怪,睫毛很长、眼睛很湿,湿得跟她的年龄不相称。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大概是伊娃告诉我的吧,吊眼睛就是丹凤眼。我不是丹凤眼,我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啊。我的眼睛像爸爸,很正常的,也是很平常的,两孔眼窝,一双眼珠,如此而已。
妈妈在那件未遂的车祸之后,当天就把老年车卖给了收破烂的,把钱拿去搓了几天几夜的小麻将。我就晓得,这灰蒙蒙的东郊,发霉、潮湿的红砖楼,已经留她不住了。妈妈的事情,让我想通了很多的事情,后来我就告诉她,妈妈,走吧走吧,你能走就走了算了吧。
这一点你该相信,这世界上我谁他妈的都不欠,我还欠着我妈妈是不是,撇开养育之恩不说,我至少还欠她一条命啊。那么就算我再让不得人,我还得让着她一个人吧?何况,她已经下岗了,她不去跑边贸,她还能骑着老年车,湿着丹凤眼,守着麻将桌,泡完后半生啊?我把妈妈放走了。爸爸说,要看顾好妈妈,可我只能放她走了。听说毛主席也说过是不是,——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由她去吧!
我记不得妈妈去了多久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了吧。
生日的那天早晨,爸爸给我通了电话。军线转地方线,岔来岔去,声音变得特别的不清楚,我只听清了丫丫谷的风声和雨声,爸爸微弱的声音反而成为了风雨的背景,一个可怜的噪音,在重复祝贺我生日快乐。妈妈则没有